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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长的林肯房车行驶在午后的街道上,身穿制服的司机专心地开车,尹夏沫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若有所思。昨晚欧辰来到医院,并没有询问在婚纱店发生的风波,只是问她可否第二天抽出一段时间来,见一位重要的客人。
今天医院里没有太多的事情。
她原本担心昨天那个记者的胡言乱语伤害到小澄,但是清晨在花园里说起这个话题时,小澄却微笑着对她说:
“姐,其实我很小开始就已经记得事情了。那时候好像妈妈每天都是凌晨才回来,醉醺醺的,酒气很重,有时候会在屋子里大喊大叫,有时候会把音乐放得很大继续唱歌跳舞,有时候会突然嚎啕大哭……”
“小澄……”
她怔住,她一直以为两三岁的孩子是不会有记忆的。所以每当提起母亲,她虽然话不多,却总是试图让小澄觉得妈妈是温柔亲切的人。
“我不懂妈妈为什么总是喝那么多酒,也不懂妈妈究竟为什么会自杀,”小澄望着花园里的绿树,笑容柔和,“可是我喜欢妈妈,每次去酒吧上班前她都会亲吻我,睡觉前她也会来亲吻我,虽然常常把我惊醒,虽然有时候她身上的酒气很重,有时候她的泪水很凉。”
“嗯,妈妈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她握住小澄的手,回忆说,“小时候,我不喜欢她总是丢下我跑出去,不喜欢她总是把屋里弄得乱糟糟,很少做饭给我吃,可是她总是买很漂亮的裙子给我穿,虽然有一段时间家里很穷,她也总是‘小公主’、‘小公主’地亲我喊我,给我买闪闪亮亮的项链。妈妈也很爱你,她几乎是嗜酒如命的人,可是怀着你的时候,她一口酒也没有喝过。”
尹澄回头看她。
眼底忽然泛起湿润的盈光。
“姐,妈妈很爱我,是吗?”
“是的。”
她轻柔地说,凝视他的眼睛。
“小澄,你知道吗?这世上并没有完美的人。或许妈妈跟其他孩子们的妈妈不太一样,她爱唱歌,爱喝酒,爱热闹,爱漂亮,爱男人,甚至喝醉了酒不小心从舞台上跌下而死去,可是,她是爱我们的。对于我们来说,她是好妈妈。”
“我明白,”尹澄轻轻将脑袋依偎在她的肩头,“姐,你不用担心,我明白……”
小澄从小就乖巧懂事,甚至从来没有问过他父亲的事,仿佛有姐姐就十分满足了一样。
尹夏沫想着,微微的笑起来。
只要不会伤害到小澄,那些乱七八糟的报道就随他们去吧,她现在根本没精力去关心那些东西。
只是……
尹夏沫脑中又浮起昨天那个女记者的样子,她说要揭露所有的她给公众?
所有的……
难道也包括那些被掩盖的黑暗往事吗?
本来随意放在膝上的手不由握紧了。
车窗外有清凉的风吹来。
尹夏沫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从回忆中醒转,不再去想那些令人烦心的事情。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是那么熟悉,啊,她眼中闪过一抹亮色!这条林荫大道正是当年她和小澄被尹家父母收养后,去往学校的必经之路。
盛夏时,道路两旁的树木浓密高耸,阳光如碎金子般从树叶缝隙间洒下,常常有孩童们在路边玩闹戏耍,他们爱吹肥皂泡泡,夏日的风中,美丽七彩的泡泡轻飘飘地飞向蓝天……
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到欧辰。
那年她十一岁,他十四岁。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他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底的冰冷中带点玩味,好像她是一只洋娃娃。他答应了她的请求,却要求她站在草坪上头顶着苹果作他的箭靶,他穿着华丽的白色射箭服,神情淡漠,缓缓拉开弓,长箭对着她飞射而来!
当长箭将她头顶的苹果贯穿射飞,那破空而来的风声和力道使她背脊被冷汗浸透了,也同时记住了这个叫欧辰的少年有怎样冷漠坚忍的一颗心。
那次以后,他似乎决定闯入她的生命。凡是他从国外回来,都会找到她,给她带来各种礼物。有时是粉红珍珠串成的链子,有时是镶嵌宝石的手镯,有一次她要一只洋娃娃,他竟送给她一只跟她模样出奇相似的,仿佛是照着她的画像做出来的。
同时,养父的职位保住了,工作轻松,薪水却不断提高,餐桌上的饭菜越来越好,小澄的个头越长越高,每天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小澄看起来都那么快乐开心。虽然欧辰的独占欲和霸道时常令她心有隐忧,但是与她得到的这一切相比,她是感恩的。
那是她年少时最宁静的时期。
她甚至贪心地祈祷能够永远如此下去。
直到洛熙的出现,直到那场灾难的降临,直到令她无法承受的噩梦一波一波地袭来,她才终于明白,倚靠别人得到的幸福终究是海市蜃楼,顷刻间就会轰然倒塌!
“尹小姐,少爷在客厅等您。”
林肯房车停在花园别墅里,沈管家为她打开车门。
她抬头看向四周。
白色的三层欧式建筑,端庄气派,即使已是秋天,花园里的草坪依然被打理得绿草茵茵。一张白色小圆桌摆在昔日的地方,远处的室外泳池映着蓝天,碧波粼粼。她知道,还有一个室内泳池,少年时期的欧辰更喜欢在那里游泳。
时间仿佛凝固了。
已经将近六年没有来过,这里竟跟以前一模一样。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仿佛永远停留在他和她的少年时期。
她走进客厅。
欧辰坐在胡桃木的牛皮沙发里,他的对面是一位法国男人,女佣正在为两人倒咖啡,客厅里弥漫出香醇的味道。听到脚步声,欧辰回过头来,见到是她,他眼神转浓,起身走向她,然后轻搂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到那个法国男人面前。
“夏沫,这位是我的父亲,罗贝尔?梅斯梅尔先生。”
听到欧辰的介绍,尹夏沫怔住,目光看向那已经站起身来的法国男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欧辰的父亲,从认识他开始,他从不谈起自己的父母,她也从来没有见过他父母的照片或者画像。
尹夏沫礼貌地微笑说:
“很荣幸见到您。”
罗贝尔先生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年纪,金发碧眼,风度翩翩,上流社会的矜持和法国男人的浪漫在他身上有种奇妙的组合。欧辰长得并不象他的父亲,也许他与他母亲更为相象一些。
“父亲,这就是我将与之结婚的尹夏沫小姐。”欧辰轻搂着她的肩膀,以正式的语气用中文介绍说。
罗贝尔先生握住尹夏沫的手,在她的手背落下一个礼节性的吻,他的中文不是很流畅,注视着她说:
“果然是美丽优雅的小姐。”
“您过奖了。”
尹夏沫心中五味杂陈。在被介绍给欧辰父亲的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有种如梦醒般的真实感。是真的要结婚了,就在这个月底,再过六天,她就要为人妻,嫁给欧辰了。
“我祝福你们的婚姻。”罗贝尔先生看向欧辰,“Ocean,即使你的母亲身在天堂,她也会为你的婚姻感到幸福。”
“谢谢父亲。”
“婚礼结束之前我会留在这座城市,住在郊外别墅,如果有任何需要我效劳的地方,请通知我。”
“你可以住在这里……”欧辰望着他的父亲。
“不,那样会打扰到你。”罗贝尔先生抬手看下腕表,说,“一个朋友约我吃下午茶,我要去赴约了。婚礼的具体时间地点定下来后,请通知我。”
“是,父亲。”
经过尹夏沫身前时,罗贝尔先生对她含笑点头,然后他的背影消失在客厅的门口。茶几上的咖啡依旧弥漫着热气,他甚至都没有多坐一会儿。
尹夏沫微微错愕地侧头看向欧辰。
他和他的父亲……
居然如此礼貌生疏好像客人一般吗?
手指无意识地握紧她的肩膀,欧辰黯然地望着自己父亲离开的方向,眼底有种孩子般的失落,但是这种失落并不强烈,仿佛他已经习惯了。过了片刻,欧辰恢复惯常的平静,低头对她说:
“我有件东西给你看。”
*** ***
午后的阳光将婚纱店的橱窗玻璃照耀得如水晶般透明,橱窗里展示着各种美丽的婚纱,粉红的玫瑰花点缀其中,仿佛是在幸福的国度,甜蜜温馨。
婚纱店对面的马路上,一辆白色的汽车已经停了许久。
洛熙呆呆地望着从婚纱店门口进进出出的情侣们,每对恋人的神情都是那么亲昵,互相凝视的眼神,互相宠溺的笑容,好像是被幸福的光芒笼罩着。
她……
也是如此吗?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和欧辰也会如此亲昵,会亲自下厨为欧辰做饭,会在欧辰睡着的时候,轻轻抚弄他的发丝……
洛熙骤然闭紧眼睛!
痛苦如毒蛇咬噬着他的心脏,然而又仿佛是在浓重的白雾中,茫然无措,不知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想要去恨她,却总是在看到她甚至听到她名字的那一刻就溃不成军;想要忘记她,却在每个噩梦里都挣扎着请求她不要离开……
六天后,她就要结婚了。
昨天她的眼睛里有没有一丝对他的犹豫和眷恋呢,他努力地回想着,哪怕只有微弱的不舍,他也许就会不顾一切地去请求她,哪怕放弃自尊,哪怕结果还是再一次地被她伤害,只要有她,只要她还能像以前一样静静坐在他的身边!
似乎……
在她的眼底……有一点点的黯然吧……
迟疑地拿起手机——
手指还没来得及按下去,对面的婚纱店的大门再次被客人推开,他发现,前厅里那件属于她的婚纱已经没有了!
婚纱是被她拿走了吧……
心底一阵猛烈的疼痛,她就那么迫不及待吗?!手机从他的掌中滑落,苍白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也对,毕竟六天后,她就要结婚了。
*** ***
推开起居室的门。
起居室里有面巨大的三折拉开的古典铜制花纹装饰的镜子,明亮的镜子从不同角度反射出星芒般的白光。
尹夏沫的眼睛微眩了下。
纯白的婚纱,古典的花纹,柔和修长的线条,百合与满天星的花冠,恍若是童话中从春天里走来的公主。婚纱旁站着几个手里捧着各种首饰盒的女佣,一个手拿软尺的裁缝师,然后,竟然还有尹澄站在旁边!
“姐——!”
尹澄微笑喊她。
“你怎么在这里?”尹夏沫惊讶地说。她离开医院的时候,他明明在病房里看画册啊。
“因为我不要比欧辰哥哥晚看到你穿婚纱的样子。”尹澄笑着看向她身后的欧辰,两个男人之间似乎忽然有了某种默契。
昨天因为那些记者的出现,姐姐并没能试成婚纱,婚纱也只好暂时留在店内。但是昨晚欧辰趁姐姐离开病房的空隙,问他说:
“你为夏沫设计了婚纱?”
“……是的。”他心里突然紧张了起来,欧辰问这个,应该是知道下午在婚纱店发生的事情了吧。那么,欧辰也知道姐姐又碰见洛熙哥哥了吗?
“可是,婚礼上的婚纱我早已交给桂由美大师设计,已经制作完毕,明天就会从日本运来。”欧辰说。
尹澄沮丧极了。
著名婚纱设计师桂由美的名气连他这样不怎么关注时尚的人都有所耳闻,那一定是一件非常华美的婚纱吧。
看他沮丧的样子,欧辰微笑着说:“不过,我决定婚礼上用你设计的婚纱了。”
“真的吗?”尹澄惊喜出声。
“真的。”欧辰点头,“而且我会请最好的裁缝师帮助你将婚纱最后完成。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
“夏沫第一次穿上婚纱时,我要在她身边。”
华丽的紫红色帷幔缓缓拉开。
午后的阳光从起居室落地窗的玻璃灿烂地洒照进来,水晶般流淌的光芒里,镜面将所有的光线反射在尹夏沫身上,她被照耀得仿佛是虚幻的透明的。
欧辰凝视着她。
纯洁无暇的婚纱映衬得她肌肤洁白,眼波如海,花冠上星星点点的满天星,让她宁静的唇角仿佛染上了微笑的光晕。她手里捧着一束盛开的百合,宁静地站着,美丽得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小美人鱼,美丽得使空气也迷离梦幻。
女佣们打开手中的首饰盒。
欧辰的目光从上面扫过,手指拿起一条复古花纹的钻石项链,走到她的面前。双手轻轻绕过她的脖颈,她的脖颈洁白修长,耳垂圆润洁白得仿佛一小朵柔美的白花,温婉地低垂着头,她的睫毛乌黑乌黑。他的手指忽然颤动了一下,钻石项链发出轻微的碰触细响,她微惊抬头,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欧辰的手指在她颈旁。
他的眼睛深邃暗烈。
她的眼睛里微微透出彷徨和失措。
秋日的阳光将两人照耀在一起,美如图画,有灿烂的银色光芒。
婚纱的尺寸大体是非常合身的,仿佛每根线条都是为她贴身打造,妩媚而优雅。尹澄只是低声对裁缝师嘱咐了几句,让裁缝师将腰线封紧一点,姐姐似乎这几天来又瘦了。裁缝师细心地量下尹夏沫腰部的尺寸,点头说,今天就可以全部改好。
“姐,你真美。”
尹澄轻轻叹息,他从小就知道姐姐是美丽的,但是穿上婚纱的她,竟然美得令他的心都微微痛了。当他的目光终于从姐姐身上离开时,发现欧辰依旧凝望着姐姐。
姐姐怔怔地望着镜子里自己穿着婚纱的模样,欧辰却深深地望着她,眼底的那种光芒,就好像他的生命就存在于她的喜怒哀乐之间。
欧辰也是如此深爱着姐姐的啊……
这一刻,尹澄不想再去困惑究竟为什么姐姐要如此仓促地嫁给欧辰。也许,欧辰也会带给姐姐幸福吧。
他微笑,轻声对尹夏沫说:
“姐,我出去休息一会儿,收拾好了叫我。”
“好。”
尹夏沫回头说,忽然发现她似乎刚才出神了几分钟,小澄已经不在房间里,裁缝师和女佣们也已经悄悄离开了。她怔怔地转回头,重新看向镜子,巨大明亮的镜面,里面映出她和欧辰两个人。
午后的阳光中,她穿着洁白的婚纱,他穿着黑色的西装,一束百合花美丽地绽放在两人之间,仿佛他和她的生命被结合在了一起,
六天后。
他和她就要结婚了。
“你会后悔吗?”
欧辰的声音轻得如同午后透明的阳光。尹夏沫默然抬头,这个问题似乎是她问过他的。他却没有看她,目光凝望着镜子里的那个新娘,秋日的光影里,他的下颌有种紧绷的屏息感。
“你呢?”
她静静地反问,心中泛起一阵异样的涟漪。六天后,他就会成为她的丈夫,她就会成为他的妻子。
“尹澄曾经告诉我……”
欧辰缓慢地说,喉咙微微沙哑。
“……你对他说,嫁给我是因为喜欢我……”
静静流淌的阳光里,尹夏沫胸口的涟漪骤然变得疼痛起来,他语气中隐藏着的脆弱期盼与不安让她恍惚回到许多年以前……
少年的他冷漠而倨傲,偶尔又透出寂寞的孩子气,那时候她常常在他身边,校园餐厅里和他一起用餐,晚上在他的书房做功课,游泳池边用大毛巾为他擦拭湿淋淋的头发……
那时候,少年的他经常象一只孤独的小猫。开心时眼睛会亮亮的,生气时会躲进角落里沉默不语,愤怒时甚至会伤人,可是只要细声软语地哄一哄,就会闷闷地重新开心起来。
恍若隔世……
为什么这里一切景色如旧,却仿佛什么都改变了呢……
“夏沫,无论你是否后悔……”
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欧辰的目光从镜中收了回来,他低头凝视她,用手指轻轻抬起她的脸。她的面容有些苍白,眼睛透明得有些恍惚,他慢慢俯身,在她的额前的花冠上印下一个吻。
“……今生你都是我的新娘。”
花冠上洁白的百合花。
芬芳的香气。
他的唇轻轻印在她额前的花瓣上。
她的心突然迸出一股剧痛,失措地伸手将他推开!那股疼痛,突然让她无可忍受,不,并不是因为洛熙,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因为他……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刽子手,残忍地用刀凌迟他,却始终扮作无辜善良的模样!
以前的恩恩怨怨,她已经决定忘记。如今是她要求他将肾换给小澄,他是用自己的健康做为交换,而她,却仿佛在伤害他,越来越深地伤害他……
“……”
欧辰整个人如石雕般僵住!神情中的温柔变得空寂无措起来,眼睛渐渐沉黯,他失落地笑了笑,将僵在半空中的手慢慢放下。
“小澄该回医院了……”
尹夏沫不敢看他,望向地毯,眼角余光却看到他的手掌落寞地握起来,她心中又是一恸,语气不禁放得轻柔。
“……等我换好衣服,我们一起出去吧。”
我们……
紫红色帷幕后传来她轻轻的换衣声,欧辰耳边依旧回响着她刚才的那句“我们”。不知过了多久,他还在怔然出神时,她已经换好衣服走到了他的身边。
“走吧。”
她宁静地挽起他的手臂,向起居室门口走去。
欧辰的手臂微微僵硬,似乎不敢置信多年后她这样初次的亲密,侧头凝望她,她面容柔静,眼睛在午后的阳光中如海面般静谧。望着她,他的心忽然也恍如被温暖的海风吹过,泛着金色涟漪的温暖的味道……
尹夏沫挽着欧辰的手臂走出起居室。
她静静地抬头。
身边这个被午后阳光沐浴着的男人,六天后,将会是她的丈夫。
*** ***
小休闲厅里。
听到门开启的声音,正坐在单人沙发里看电视的尹澄回转过头,看着阳光中从门口走进来的姐姐和欧辰,看着姐姐神态宁静地挽着欧辰的手臂,他苍白病弱的面容露出一抹微笑。
忽然又想起刚刚看到的电视新闻,尹澄连忙兴奋地说:
“姐,你快看电视!”
尹夏沫不解地看过去,电视屏幕里赫然竟是刘暴的面孔。不过跟昨天下午婚纱店里的嚣张阴毒不同,他的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满口牙齿被全部打掉了,看起来狼狈可笑得就像滑稽小丑。面对着镜头,刘暴似乎愤怒地想要喊叫什么,但是没有牙齿的嘴巴和肿胀的脸颊使他的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呜呜呀呀。
镜头切过——
一个记者拿着话筒说:“……目前《爆周刊》的刘记者于昨晚七点在街头被一群不良少年围殴的事件,警方正在调查中,根据初步线索判断是与一年前刘记者的新闻报道导致一位艺人自杀身亡有关。那位艺人的亲友们曾经公开扬言要雇打手教训刘记者,所以刘记者一直变换住址躲避,据说他们是昨晚忽然得知了刘记者出现的具体地点……”
“虽然不应该幸灾乐祸,可是,我真的很开心!”尹澄孩子气地笑着,“而且好像以前他的不实报道伤害过别人,像他这样的记者,受到这样的教训也算给他的一点教训!”
会有这么碰巧的事情吗?就在她掌掴刘暴的几个小时之后,就在刘暴即将把掌掴事件炒作得人尽皆知之时,会突然发生这么一件事,使得刘暴被狠狠教训一顿……
尹夏沫看向欧辰。
“谢谢。”
她低声说。
欧辰微微皱眉,目光从电视屏幕上移开,说:“不是我。我只是请各媒体不要将掌掴记者的事情宣扬出去,即使这个记者在《爆周刊》上自己披露出去,也请当时在场的记者们还公众以事实真相。至于他会被围殴,我毫不知情。”
尹夏沫怔住。
莫非确实是巧合吗?她恍惚地想着,难道……不,不会的……他怎么还会……
暗吸口气,她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情。
“小澄,我们该回医院了。”
她担心地看着沙发里小澄苍白的面容,虽然他看起来精神很好的样子,但是连着两天从医院出来,他一定累坏了。脑中响起郑医生前几天严肃地对她说过的话,她的心重重地沉了一下。
“姐,你不要整天只陪着我,想着病情手术什么的,我身体很好,我没有关系。你和欧辰哥哥多待一会儿,马上就要结婚了,你们一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商量,比如宾客名单啊,比如去哪里蜜月啊……”尹澄的笑容喜悦温和,“……对了,我也想请些我的同学来参加你们的婚礼,让他们看看我的姐姐和姐夫……”
姐夫……
欧辰胸口温热温热,倨傲的薄唇竟然缓缓露出了一抹明亮的微笑。姐姐、姐夫和弟弟,他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胸口的温热使得他的手熨烫起来,轻轻覆盖住她挽住自己手臂的那只左手。
她的手指“突”地颤抖了一下。
看着欧辰唇边那抹明亮温暖的笑容,尹夏沫心里竟微微慌乱,她飞快地避开他的眼睛,对小澄说:“好,你想邀请谁就把名单告诉我。不过,婚礼的事情在医院也可以商量,下午你还有针剂需要注射,该回去了。”
她眼神的回避使得欧辰略微僵住,可是她的手依旧挽着他的手臂。他默默地望着她洁白的侧脸,也许,是需要更多的时间……
小休闲厅。
电视屏幕里闪烁出其他娱乐新闻的画面。有人递给主持人一张新闻稿,主持人扫了一眼后夸张地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隐约听到电视机里传来声音说,“插播一条最新的消息,《橘子日报》的记者……”
“哦,好的。”
不想违逆姐姐的意思,尹澄顺从地从沙发里站起身,他拿起遥控器准备关掉电视,当目光落在屏幕上时,猛地呆住了!
遥控器僵在半空!
电视屏幕里,主持人用夸张惊讶地表情说:“……《橘子日报》的记者华锦刚刚披露出来,即将嫁入豪门的明星尹夏沫曾经因为伤人被看守所关押过……”
尹夏沫浑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凝固住了!
她盯着电视屏幕,周围的一切恍惚变得虚幻起来,身体好像被定住了一样,只能呆呆地看着电视里那个主持人用一种猎奇的口吻把那些她一心想忘记的过去公之于众。屏幕里,《橘子日报》的套红标题被红笔醒目地圈出——
《豪门新娘尹夏沫昔日案底曾被清洗》!
主持人的旁白解释着报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档案纸片,用夸张的语调说,据《橘子日报》华锦的报道,五年前,尹夏沫曾经因为动手将人打伤而被关押进过看守所,依照法律应该被判处至少三年以上有期徒刑。不过因为某位背景人士的庇护,尹夏沫不但逃避了法律的惩处,而且几乎所有的入狱记录都被清洗干净。唯有一份她被关押时随身物品的清单复印件留在杂物保管室未被清洗到,成为证明尹夏沫曾经入狱的证据。
特写镜头移到那份发黄的随身物品清单复印件上,签名处赫然写着“尹夏沫”三个字!……
这,就是那人所说的报复吗……
……
“作为方锦华这个身份,我会将以前从你那里遭受到的,全都还给你!”
……
……是她,是当年那个嚣张地在校园里痛打胖女孩,喊叫着要报复她的那个大姐头……是她,当她强忍着恐惧和惊慌走过那长长的黑暗的过道时,面前晃过的那张隐约见过的面孔……
噩梦般的回忆袭卷而来!
……那段她拼命想要忘却的记忆,黑暗的地方,充满恐惧和泪水,冰冷的铁栅栏,一双双闪着寒光的眼睛……她以为她会死在那里……她以为她再也无法出去……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恐怖,蜷缩在最漆黑污秽的角落,遍体鳞伤的她颤抖着哭泣……
“姐……”
尹澄的面容惊得雪白,他冲过来,用双臂紧紧将神情恍惚起来的尹夏沫抱住,她的身子在微微的不可遏制地发抖,他的心痛得不可收拾,抱紧她,连声喊:
“姐!姐……不要怕……姐……”
看着尹澄慌乱地紧紧抱住她,她的脸靠在尹澄的肩膀上,睫毛乌黑颤抖,神情里流露出难以形容的脆弱和某种恐惧。
“啪!”
欧辰用遥控器关掉电视,见她的目光却依旧空洞洞地盯着没有画面的屏幕,他声音凝重地说:
“你放心,这些子虚乌有的新闻我会处理。”
这样说着,他心里却有种不安的感觉。这个新闻,夏沫和小澄的反应都这样强烈,难道……
可是他曾经请过几家私家侦探调查过她的经历,并没有入狱这段历史,是那个叫华锦的记者歪曲或假造丑闻吧?华锦……方锦华……欧辰的眼底闪过寒芒,他决不会再轻易放过任何意图伤害她的人!
“子乌虚有?……”
尹夏沫缓缓地推开尹澄,脆弱发白的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望着欧辰,她突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声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声音低低地说:
“哦,也许你的记忆还没有全部恢复……”
她闭了闭眼睛,没有再说下去。
算了……
如今说这些讥诮的话还有什么意义,往事已经不可挽回。毕竟她也曾经刻意地伤害过他,那些事情或许是她应得的报应,只是将小澄的身体也拖累到如此地步,是她始终难以原谅自己的。
“我不明白。”欧辰心中一凛,“难道……你竟然真的……”
尹夏沫拉住张口欲言的尹澄,淡淡地凝视他,回应说:“忘了吗?那一切不都是你亲手导演安排的吗?难道你竟然真的忘了吗?”
小休闲厅的门口。
沈管家惊呆地站在外面!
“告诉我!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欧辰情急之下大步挡在她面前,阻止了她想要离去的意图,他眼神暗凝,下颌绷紧,“为什么——说是我导演和安排的?”
过去……
究竟发生过什么……
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无辜地问她!
尹夏沫抿紧嘴唇,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凝声说:“收房子,赶人,那不正是你曾经导演的好戏吗?甚至安排那样的人来羞辱我……那些人……”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
……
那天,因为再没有钱能够支付医疗费,她只得接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小澄出院回家。
可是,庭院的大门竟是洞开的!
有一辆大卡车停在家门口,五六人个正在进进出出地从屋里搬出东西,电视机、冰箱、洗衣机,凡是稍微值钱些的东西都被他们搬了出来,院里的地上却是一片狼藉,仿佛是在他们搬运翻找过程中被掉落地上或嫌碍事而丢出来的,相框、花瓶、小澄历年获得的奖状、获奖的绘画作品、书籍、她和小澄的课本洒满遍地,被踩得破碎烂掉污秽不堪!
“你们在干什么?!”
她又惊又怒,对那些正在搬东西的小青年们喊道。小青年们眼中似乎闪过一些慌乱,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略带邪气的年轻人瞟着她,厉声反问:
“你是谁?”
“这是我家!谁让你们闯进来的?!”
“哈!你的家!”黝黑青年晃晃悠悠地走向她,冷笑,“法院早就把这所房子判给欧氏集团了,屋里所有的财产也归欧氏集团所有,咱们今天就是欧氏集团派来清点财产的!奶奶的,穷成这个样子,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欧氏集团……
她脑中轰地一声,是的,在小澄住院期间她就接到了法院的传票,欧氏集团要求收回尹爸爸生前签下公司的欠款,一笔巨额的数字,当初是由欧辰特批的用于家里买房子的款项。
小澄车祸后大大小小动了好多次手术,他和尹爸爸尹妈妈因为车祸获得的保险赔偿金已经剩下的不多了,家里的存款也远远不够那个数字。于是法庭判定冻结尹爸爸的帐户,判定将尹爸爸的房子作为债务偿还转移到欧氏集团名下,判定她和小澄必须在一个月内从家里搬出。而应该事先交付医院的医药费和住院费已经不够了。
虽然她一直没有告诉小澄这些事情,病床上的小澄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不顾医生们的反对,坚决不肯再住院,并且在她走投无路只得偷偷继续选择卖血支付医药费的这一天,小澄居然自己一个人办好了出院手续,坐在医院的大厅等她回来。
也许还房子是应该的。
可是那个人竟然如此步步紧逼……
看着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家,愤怒和绝望让十五岁的她无法克制情绪,对黝黑青年冷声说:
“月底才到搬出的期限,现在这里还是我们的家!你们无权动这里的东西!你们马上出去,把东西搬回来,否则,我报警抓你们!”
“报警?!”
黝黑青年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用力拽扯着她,恶狠狠地说:
“你胆子倒不小!好啊,你去报警,看看谁敢抓我们!欧氏集团跺一跺脚整个警察局都会吓死!别说提前几天清点财务,就算老子今天把你弄死,也没人敢吭一声!!”
其它小青年立刻围过来,把弱小的她包围在人群里面。
“不长眼的死丫头!”一只猥亵的手推了她一把。
“老大,给她点教训!长得细皮嫩肉的,还敢对咱们大吼大叫!”又一只手猛地把她推得跌向黝黑青年面前。
“不给你点颜色,你不知道我们欧氏集团的厉害!!” 黝黑青年再重重伸手把她推得歪倒,仿佛她只是他掌心里的一只小小蚂蚁。
“放开我姐!”
十一岁的小澄拼命想将她从那些人中间救出来,但是他病弱瘦小的身体根本挤不进去,他抓起庭院里的扫帚使劲向那些人打过去,扫帚头狠狠打在黝黑青年的后脑上!
“想死是不是?!”
黝黑青年震怒地放开她,捂住后脑,凶恶地瞪着小澄。趁着所有的人短暂的呆愕,小澄不顾一切地挤进人堆里,张开双臂护在她的身前,大声喊着:
“不可以欺负我姐——!”
“呦,小兔崽子,” 黝黑青年盯着小澄的眼光突然变了,由凶狠变成了令人心惊的淫亵,“毛还没长全吧,不过老子就喜欢你这调调,来,给大哥亲一口!”说着,他竟一把将小澄抓过来,一张喷着臭气的嘴向小澄惊恐的面容凑过去!
她大惊,曾经听说过有些恶棍专门喜欢猥亵男童,甚至将男童绑走卖到可怕的地方!惊急之下,她冲过去一口死死咬住黝黑青年的手臂,血的腥气顿时充满她的口腔!
“啊——”
正色迷迷亲向小澄的黝黑青年痛得大叫!抓着小澄的手一松。
“快跑!”
她紧紧拉着小澄的手向大门口跑,顾不得家里的东西了,先脱离危险最重要!
“扑通!”
刚刚出院身体虚弱的小澄跟不上她的脚步,跌倒在地上!
她慌忙蹲下去扶他——
“宝贝,摔痛了没有?” 一只恶心的手猛然把她拨开,黝黑青年蹲下来,右手一把捏住小澄的下巴,指腹缓慢恶心的在小澄下巴上摸来摸去, “来,跑什么啊,让哥哥疼你,往后就做哥哥的小情人,哥哥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们,” 她迅速地爬起来,一把拉下黝黑青年恶心的手,吃力地将小澄横抱进自己怀里,努力按压心中的愤怒和恐惧,“你们爱拿什么就拿什么,这总可以了吧!”
“小乖乖,哥哥只要你!”
黝黑青年目露馋光,硬生生抓住她抱在怀里的小澄!
“大哥,你又喜新厌旧了!”
“这小男孩儿看起来真让人心馋,大哥尝完以后记得给小弟们也尝尝!”
身后,是其他小青年们邪恶的笑谑声。
“姐……”
小澄死死地拉着她的手臂,声音里带着恐惧的哭声。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小澄,疯了似的对着那些拉扯她的男人们去踩去踢去咬!不可以让他们拉走小澄!不可以!
可是,小澄还是慢慢的一点一点从她怀里被拽出去!
“姐——!”
小澄哭喊着抓紧她!
无数双不怀好意的手,拉扯着跟她争夺着小澄。突然,这些手在同一时间里却消失了!她用力拉扯的力道落了空,失去重心,重重的仰面摔倒在地!后脑痛得欲呕,她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双臂仍是紧紧的抱住小澄!
黝黑青年淫笑着趴上来,压在她和小澄身上,臭气熏天的嘴巴肆无忌惮地在小澄脸上脖子上亲来亲去,嘴里说着猥亵的话语:“嗯麻,小乖乖,嗯麻,哥哥亲得你舒服吧,嗯麻,哥哥会疼你,哥哥会让你欲仙欲死……”
她后脑疼痛欲裂,可是比疼痛更让她害怕的,是那一双双如狼般闪烁着的充满着淫邪与恶意的眼睛,那种害怕恐惧的感觉,几乎要使她疯了!
“姐——救我——!”
小澄颤抖着挣扎着,恐惧的泪水滴到她的脸上。啊,她的小澄,她的小澄,疯狂的恐惧让她死命地抱紧小澄,一只手乱狂的挥舞着,徒劳地阻止黝黑青年对小澄的猥亵。
不能再让危险靠近小澄!她要保护小澄!在这世界上她唯一剩下的只有小澄!好容易才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的小澄!他甚至没有完全复原,怎么禁得起这样的惊吓!
可是……
她阻止不了他们!阻止不了他们猥亵强吻小澄,阻止不了他们拉走小澄!耳边是小澄被猥亵强吻的口水声,双臂中小澄哭喊着挣扎着渐渐被拉走,她眼前满是疯狂的黑暗!小澄已经被拉走了一半,她的右臂空荡荡的,姐——救我——,小澄,那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黑暗中,她的手摸到了一个冰凉的硬物——
“砰——!!!!!!”
黑暗和混乱中,她重重地将硬物砸在那颗发出淫邪狂笑的脑袋上!
仿佛有什么碎了……
然后——
一切突然静得可怕……
滴答……
滴答……
浓稠而腥气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她脸上,她眼前的黑暗渐渐散去,如夕阳般的红色,像血一样的,血红血红……
……
…………
“姐……”
“姐……”
尹澄担忧关切的声声呼唤将她恍惚地从过去的噩梦中唤醒。
午后的阳光透明而迷离,她呆呆地望着小澄的面容,为什么,他的面容依旧那么苍白虚弱,就像六年前,他苍白虚弱得就像不可碰触的泡沫,仿佛轻轻呼吸就会碎掉。
如果当初欧氏集团不那么咄咄逼人,那么小澄就不用急着出院,如果后来不是她被抓进看守所,那么小澄就不会昏迷在欧家别墅外面被大雨淋了整整一夜,也许他就可以好好地调养,现在也不会衰弱到这个地步……
她没有保护好小澄,是她没用,她始终没能将他照顾得健康快乐……
“姐……”
尹澄被她眼中的空茫吓到了,他忍不住轻轻摇晃她的肩膀,几年前她刚从那个黑暗可怕的地方出来时,就是这样让他心惊。
“我不会!”
欧辰低沉有力的声音把她从那片黑暗中拉回。
他眼神坚毅地看着她。虽然从她寥寥几句话中还不是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他……无论任何时候,无论失忆与否,都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伤害她的事情!
“如果你确实忘记了,那样的小事也不值得你再浪费精力去重新想起。” 尹夏沫闭了下眼睛,神情从恍惚失神中渐渐淡静下来,“对不起,我很累,要回去了。”
她握住小澄的手,慢慢向休闲厅的门口走去,仿佛没有看到沈管家惊呆发怔的身影,她静静地拉着小澄,走出休闲厅,走出主屋。
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有一种寒冷突然将欧辰从头到脚淹没!
就像六年前那个如梦魇般痛彻心扉的夜晚,她没有回头,一点点眷恋和犹豫也没有的,冰冷消失在黑夜里……
许久,他掩去眼底的黯然神伤,回头看向呆立的沈管家,冷声说:“沈管家,你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