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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许宣走出很远之后,方是忽地停下,月光落了他一身,他却良久不能回神。
仙鹤从远处缓缓而来,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许宣却忽地一笑,先开口道:“我初来九重天时,无人愿意与我亲近,可我也从未厌弃过自己这与生俱来的命格,师父传我道,传我是非黑白,我始知这便是自己的命,而紫宣也愿为守护天下苍生而努力……”他望向仙鹤,走近几步,淡淡续道,“直到遇到她,才明白七杀真是世间最残忍的诅咒。若从未拥有,还谈何孤寡,唯有得到却失去,才觉得天地苍茫,一人难行……”
仙鹤垂眸沉默许久,才望向许宣:“这一回,我没有什么还能劝解你的。你是何等聪慧之人,既然看透,那就要认命。无论如何,你必须得放手,这是夭夭的决定。”
许宣苦笑:“我明知她的决定有错,明知她将来终要后悔,我明知……”
仙鹤打断道:“就算你知道一切,你也得让她走,许宣,你算尽千机,可你终究不是她,不过是一家之言有失偏颇。这人事易变,又岂是你能料透的?将来如何,她后不后悔,也不是你能决定的!”
许宣倒是没有争辩,许久之后,忽地问道:“百草仙君与天帝最为亲近,你可知道,他们有什么修补灵珠之法?”
仙鹤微微一愣,低眸摇了摇头,却忽道:“天帝在仙山的花园里,种了一株红莲……”
许宣眸中渐渐闪过一丝恍然,没有道别便着急离去,仙鹤则长长地闭眸,慨叹道:“终究,是没有谁能将情放下的……”
琉璃灯被夜风吹拂的明明灭灭,天帝于花园中细心照顾着红莲,夜晚的红莲如焚天之火,格外妖艳。
他忽听得脚步声匆匆而至,回头便撞上许宣深沉眼眸。
许宣深深一揖:“许宣再来求见,希望天帝能出手修补一颗灵珠。”
天帝面色不改,一面培土一面道:“你既来见我,想来是知道我有办法。可我也得言明于你,修补灵珠,代价极大。”
许宣毫不犹豫地说:“许宣行事,向来不计任何代价。”
天帝轻笑一声,俯身向红莲上浇上一瓢水:“寻常人循规蹈矩,一心向道,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见得窥到天机。而你、法海、斩荒三人,身负命格,离经叛道,倒是我数万年见过仙资最高的……人间说,富贵险中求,许宣你可要想清楚,有的人侥幸活着,而有的人魂断其中。”
许宣毅然决然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了,不计任何代价。”
“当初我将你娘子卷进来也是无奈之举,不过是想要收回万象令,却不想这一条小白蛇,虽无什么高贵的血统,却真扛起了妖界的责任,数月前,两族交战还一触即发,而如今,九重天上,因昆仑山一役对妖族的误解,竟藉着白夭夭有了转圜,如此说来,我应谢她……而我欣赏她,更理解她,”天帝望着那红莲,忽地叹道,“当年我接天帝之位,为求大道无情,博爱众生,便饮下了了无草。无情,向来不是什么责罚,唯有无情,才不会被情所困,才能超脱世间之情……”他隔着夜色望向许宣,微微笑了,“而今看你们这些后辈,却原来是我错了。麒麟就算一生只动一次情,却是耗尽了生命,只求一瞬的美好,这样磅礴丰沛的情,我此生却无法体验,拥有天地同寿的性命,倒觉得空虚了……”
他神色显得如此寂寥,或许高处真的不胜寒冷,然而这不就是天帝所应承担的责任吗?许宣淡然回视天帝,缓缓道:“道不同,行事不同。三界仍需无情之人来治理,天帝的情,绵延悠长,如水之上善,从不为一人,却给了众生。”
天帝唇边笑意一深:“数万年也无人同我论道,许宣你倒是又做了一次第一人?”
两人相视皆笑。
天帝稍一挥手,一道金色符纸飞向许宣,许宣伸手接过,天帝亦是回首:“去吧,最终的结果还在你手中,仍需要你自己决定,只是今后,切莫后悔。”
许宣点头离开,天帝的手则拂过红莲:“悔意,远比情思来的更重啊……”微风吹过,天帝的感慨便就此散在了夜空之中。
2
许宣回来的时候,天色渐亮,白夭夭早已止住哭泣,听得房门打开之声,她脸色苍白地回头,冷声道:“你还没走吗?非要待到最后一刻才满意?”
许宣的声音已然听不出情绪,不过淡淡开口:“夭夭,我已经请命于天帝。今日,我会亲自送你进入雷峰塔。”
白夭夭一惊,急忙站起,大步朝许宣走来,许宣眼见她又将撞上桌子,忙扶住她,不顾她的反抗,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声音柔和:“我知你不愿,可这或许是我能伴你的最后一程,也算全了你我之间的夫妻情分。”
白夭夭心头一痛,最终,却是不再挣扎了。
天亮之后,许宣带着白夭夭缓步来到塔前,许宣望了一眼雷峰塔,将情绪藏起,细心提醒她道:“小心台阶,还有一级。”
白夭夭抬步上去,便想挣脱许宣的手,许宣却是握得更紧,真到了这一刻,他方知自己根本没有这么坦然……若她忘了他,真能平静幸福,他或许会成全,可眼看着她要去受苦,叫他如何舍得?
许宣眼中痛楚更甚,再也掩不住:“夭夭,因为我的自私,未让你饮下了无草,你可会怪我?”
白夭夭强板起脸来,声音冷淡:“我既答应了你,就不会后悔。但是许宣,若你敢擅闯雷峰塔,我定会与塔同毁。反正我就是这样任意妄为,也不差多一桩!”说罢,她狠狠拉开他的手,冷声道:“人已送到了,你请回吧。”
她一瞬都不再停留,一步步坚定而决绝地朝着雷峰塔走去。
许宣的目光落在白夭夭背影之上,唇边扯出凄然笑意,一步步随在她的身后,直至潇湘仙子将他拦住,冷声道:“我之前答应过白夭夭,要将你拦在外面。”
眼见她即将进入塔中,许宣忍不住再唤了一声:“夭夭!”
白夭夭停住脚步,却并未回首,声如轻风道:“许宣,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许宣闻言,忽地并起三指指向天际,一字一句道:“我许宣,于三界之中,既娶白夭夭,此生不论生死,也绝不相负!在此以三界之名立下誓言,今日白夭夭执意入塔,我身为夫君不再阻拦,然他日桃花林开,西湖水干,雷峰塔倒,我必于此候白夭夭出来!断桥相会,定下生死之约!夭夭,我不负你,你也不能负了我……”
白夭夭终是回首,可眼中依旧是一片漆黑,看不到他此时温柔又坚定的模样。
白夭夭凄凉一笑,回首,不再多言,正欲继续提步,却忽然听见法海的声音传来——
“且慢!”
法海大步走来,站在潇湘身边,朗声道:“我身为佛门弟子,佛心清静,不为魔扰,由我伴白夭夭入雷峰塔,以佛经克制心魔。”
白夭夭怒道:“法海,魔障之重,岂是你能解的?”
法海神色平静如常:“我修的是佛,不怕魔。区区魔气,不能清理,我有何颜面再习佛法,再渡世人?”
法海回身,见许宣正动容地看着自己,便认真说道:“雷峰塔下,由我守着白夭夭,魔要伤她,必先伤我,若法海做不到,那便天诛地灭,消失三界!”
“不可!”白夭夭匆匆断话,“这是我一人之事,你休要胡言乱语。”
法海轻轻一叹:“你身有孽债,的确需要偿还,我不会帮你更多,只是我也不能眼睁睁的见你成魔。小青若还在这里,定然不会同意。”
白夭夭听到小青的名字,心底一抽,终是不再反对了。
许宣还想往前,潇湘再次将他拦住,冷声道:“许宣,我答应过她,今日绝不会放你过去。”
许宣急声道:“你当日难道不是为了法海,才与夭夭相知相识,如今难道忍心见法海也入雷峰塔中却不阻止吗?”
潇湘仙子反问道:“你一路护着白夭夭,不惜牺牲自己,难道忍心让她堕入魔道,却不使法海进塔?许宣,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
一道无解的问题,横在众人之间。
最终还是法海走在白夭夭身前,平静道:“走吧!”
伴随着法海手中的木鱼声和口中的诵经声,许宣见到他们二人,一前一后,一步步走入塔内。
雷峰塔的大门,缓缓开启又重重关上,犹如一记重锤,敲在了许宣的胸口。
3
自大门进入雷峰塔后,竟有一处偏门可直接通向塔底。塔身高五层,地基之下仍有五层,沿着四周石壁,有盘旋石阶慢慢通下。
白夭夭与法海一前一后向下行走,石壁上烛火霎那间齐亮,在两人身周明明灭灭,带着一股诡异气氛,四周魔气从地心不断涌出,在两人身上留下道道血痕,两人忍着痛,踉跄前行,二人呼吸渐成喘息之声。
忽而白夭夭身子一软,沿着石阶重重跌落,一路滚落塔底,发出令人畏惧的痛苦喘息。
法海飞身落地,将她搀起,肃然道:“切不可睡过去,否则你会困于梦魇,再也无法醒来!”
法海口中喃喃念着清心咒,克制着心魔,将白夭夭抱在怀中,向着塔底中心的石台走去。
浓重的魔气不断撞击两人,划出触目惊心的道道血痕,白夭夭努力克制着,但痛楚却蔓延至四肢,忍不住叫出声来:“快走……”
法海却是冷声拒绝:“我走了,你定会成魔。”
白夭夭捂住头痛苦道:“届时,你就守在塔外……将我……一剑穿心,死个……痛快!”说完这些话,她已是耗尽力气,虚弱地伏在石台上,用法力设下了六角法阵。
法海席地坐在她身侧,再度敲起木鱼,只是声音断断续续。
窒息之感渐渐涌上,白夭夭咬紧牙关,努力保持着神智的清明。
法海紧皱眉头,压低声音道:“别想旁的事,专心听我的经文!”话音刚落,法海眉心抽动,唇边已然有一道鲜血流下,他抬手拭去,继续道,“我的经文不会停,你定要稳住!白夭夭,若是被魔气占了你的灵台,这一世你都脱不了魔魇的折磨!”
白夭夭努力保持清醒,可一阵黑气飘过,彷佛间,她感到身边的法海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她跌入无尽的深渊,而身旁的法海却好像换了一个人,在她耳边蛊惑道:“你不是要断情吗?这样苦苦撑着,心中不难受吗?白夭夭,你进来之前是如何想的,你难道都忘了?明明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今这又是在挣扎什么呢?临安城中死去的人,谁替他们赎罪!来,将你的意识交给我,把一切都忘了……”
法海的声音越隔越远,白夭夭双眼沉重,险些睡过去。
法海见状,大急,赶忙咬破舌尖,逼出一口血来,吟起了驱魔的咒语。
眼见那黑气紧紧缠在白夭夭身上不愿下来,法海只得大喊:“白夭夭,这名字是许宣给你取的!你忘了当初,为何要化为人形了吗?”
回忆霎时间涌入白夭夭已然混沌一片的脑海,她忽然想起了许许多多的过往——
九奚山上的温泉之中,她初次化人。
蓬莱仙山夜色下的桃花林,紫宣在灯影下与她相拥。
断桥之上,许宣与她共执一琉璃灯,相视一笑……
白夭夭睁眼,唇边笑意无尽温柔,低声呢喃道:“我终于明白相公为何不愿我断情了……”
法海闻言,神色中隐有痛楚,摘下脖子上的一串佛珠,将那颗碧色的挑出来放于白夭夭掌心之上,白夭夭一触及这颗小青化成的琉璃珠,眼泪便是瞬间涌上:“若是断了情,世间再无牵挂。无所欲求,便无所畏惧,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挂念,那又该如何,同这魔气对抗,在无尽的塔底,驻守千年万年呢。”
她抬头,将佛珠微微托起一些,与法海共同握住,黑色之气,在他们身周竟是略微退去。
而后,竟退得越来越远……
窒息之感蓦然退却,白夭夭欣喜道:“怎么竟感不到半分魔气的压力?法海,我可是已克服了魔障?”
法海沉声不语,回头望着许宣渐渐清晰的人影,只见他身上已经划下了数道血痕,却只是用仙力灌亮天乩,诱惑黑气缠绕而去。
法海闭上双眼,不忍心去看白夭夭面上的喜悦,只沉声道:“魔气无形,你宁心静气,守住心中的善念。或许,能灭了此处魔魇。”
白夭夭点头,听话地继续心无杂念的入定。
而许宣终于战至塔底,看到白夭夭的那一霎,唇边便携上三分带着安心意味的笑意。
魔气缠绕他的全身,令他彷如受了鞭刑,几乎看不清人形,他站在白夭夭身前,小心翼翼的,只是不让魔气接近白夭夭半分。
天乩剑上剑光闪过,许宣眼神凌厉,将天乩剑脱手而出,剑光光华四射,剑身回转,四处飞跃一周,将万道魔气全部吸入他的体内。魔气在许宣身上再度划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痛彻心扉,许宣身影微颤,却依旧以保护者姿态,挡于白夭夭前面。
白夭夭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不由慌乱地抬头:“法海,你受伤了吗?”她伸出手,掌心有许宣飞溅的血珠滚落,更是心慌意乱,四处摸索,“这是血啊……法海,你究竟如何了?”
许宣对法海摇了摇头,法海忽觉心头钝痛,却还要装作平心静气地道:“与魔相争,如何不受点皮肉痛。夭夭,你可知魔折磨不是皮肉,而是心,漫漫岁月,你始终在他心中,你的心,那一方天地,定要清明。”
白夭夭低低一笑:“我彷佛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许宣连半声痛呼都没有发出,双足落地,天乩剑重回他手中,他鲜血滴落于地,许宣周身黑气褪去,他静静地站立在白夭夭的面前,身上血珠不住滴落,眼中的宠爱几乎要满了出来,却是再不敢上前半步……
他落地的声音再度令白夭夭疑惑:“法海,是什么声音?有人进来了吗?”
法海看着许宣,不敢言语,许宣则缓缓上前,用天乩剑撑着身体,勉强将手掌轻轻贴在白夭夭的面庞之侧咫尺,不敢触碰。
在一片死寂之中,白夭夭惊慌神色更重,再度向着四周摸索:“有人吗?”
眼看她就要碰上自己的手,许宣略微一缩,掌心涌出白色仙力,笼在白夭夭的身周,给了她一个美梦,令她安然睡去。
法海神情悲怆,起身缓缓走向许宣,将手轻放在天乩剑上,压抑着怒意开口:“要灭魔魇,有的是法子,为何你要如此!”
许宣虽是虚弱,却是满足:“仙骨化血,既能灭了魔气,也能补上她的灵珠……我唯有这一个选择……”
法海沉默一瞬,摇了摇头:“我还是漏算了这个,原来你在雷峰塔外的立誓,每一句都是早就设想好的!两人中若只能活下一个,你偏要把苦楚留给她来承受,许宣,你竟如此狠决?”
许宣凄楚一笑:“我说不定会活下去……”
或许?
法海瞬时怒从心来:“若是让她知晓了呢!”
“你不会的,”许宣望向法海,是最沉静淡然的模样:“从前你不会,往后你也不会。”
法海讽笑出声:“千年过去,你我都没能变了秉性……偏偏我答应了你入塔助你,现在竟不知是对是错……”
许宣咳嗽几声,胸前剧痛,却沙哑着声音继续道:“她危难多少次,我便会救多少次。只要我还有一丝元神在,她都是我娘子,是我不能不顾之人。法海,帮我……一同将魔气净化……”
法海犹豫着不肯出手,直到他看清了许宣那双向来清冷自持的眸中出现了哀求……
暗自长叹,法海终是抬手,带起金色佛光,周围黑色魔气再次疯狂地鞭挞向许宣,每一片都带起大片血雾……
而在白夭夭梦中,却似有桃花片片飞落,飘于自己身上。
她梦见许宣从后面揽住她,让她抬头看漫天烟花。
那烟花这样的美,璀璨银华将夜空照的明亮绚丽,而他在她耳边低声絮语:“夭夭,我赠你的不止这一城的炫目,我要许你一生无忧,我要你喜乐长安,要你与我常伴,白首欢愉……有一桩事,你猜错了。在我心中,众生重,也重不过你。即便三界视你如仇,我仍愿以一生换你笑颜如桃花,就像这样……”
他一挥手,她的鬓间便已妆点上了两三朵细小的桃花,而她在漫天烟火下的暖暖一笑,却是人比花娇……
许宣走了,法海蹲在白夭夭的面前,看着她那甜蜜笑意,心中痛不可当,不由低声问:“若有朝一日,你知道你今生所有的美梦,都是许宣用痛楚换来的,你还能否再展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