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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凯英骑着一辆老旧的三轮车,三轮车倔强的发着呜咽呜咽的声音,看到自己男人在门口蹲着,也没往家去,直接把三轮车停在了两人的面前。
车上是一堆堆的旧书,全是她从她大哥那废品站里拿过来的,当然,现在需要花钱了。
因为她分不清书的好赖,每天拉回来后,还需要自己男人从里面挑挑拣拣。
只有品相和内容不错的书,才有资格进入温春华那小小的书摊子。
温春华从三轮车搬下来一袋又一袋的书,哗啦啦的全倒在了地上,灰尘和霉味一股脑的往鼻子里钻,习惯后,他也不像以前那么介意了,认真的除霉,抚平褶皱。
随意在书堆里挑挑拣拣,拿出来一份旧报纸,瞄了两眼后,放到凌二近前,对他道,“瞧瞧,这是上个月的报纸,知道怎么说的吗?
官方报纸用的词叫:疲软!
说明什么?
世道不景气,你刚刚还说做什么商界大亨呢,别看你们现在的洗衣粉卖的好,按照这个形势走下去,情况不妙啊,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困难只是暂时的吧。”凌二明白眼前的情况,西方资本主义这一次出奇的团结,他们要按照他们的意志主宰世界。
东欧的剧变符合他们的期望,唯一顽固不化的只有中国。
热心的西方世界,毫不气馁,他们依然怀揣着伟大的国际主义精神,投入到忘我的宣传工作中,努力的要把东欧的情形告知给中国人民。
什么,你居然不跟着学?
萝卜不管用,那只有大棒了。
中国这种大国,要么让全世界服服帖帖,要么与世界为敌,没有第三条路,下跪只有死。
浦江许多开建的工地已经处于停工状态,外贸出口下降,企业亏损,工人失业,通货膨胀,报纸上是一股“丧”味。
进城的农民,越发的不受待见。
他们和过去一样,还是没有资格被称为农民工的,正式的称呼应该叫“盲流”,所有人一致认为,他们的存在是给城市管理添堵,造成了城市的混乱。
他们不具有进城的合法性,他们是“流窜”过来的,不少失意者慢慢返乡后,凌龙的馒头铺子生意都不是那么好了。
“其它我不知道,反正废品是不行了,”周凯英笑着道,“我刚上初二那年,学校停课了,我没功夫陪那帮子傻学生胡闹,就跟着我哥一人守着一个机关单位门口,一天到晚,轮番贴大报,几层贴一起,人家人一走,小铁钩往墙上随便一划拉,一天不少呢,随便都能卖二百块钱。”
“这样也行?”凌二以为她在吹牛。
“怎么不行?”周凯英反问,她犹自怀念道,“那会搞废品都发财了呢,哪怕说你现在是什么万元户,放那会人家都瞧不起你,我们家吧,是我阿爸胆子小,要不然早就发达了。”
晚上,王刚开着他那辆破旧的面包车来接凌二,“夜上海”夜总会的入场券每人八百八十八元外汇券,他买了两张,想带凌二去长个见识,算是欢送仪式。
“钱多烧的慌,”温春华嗤之以鼻,“我听说普通歌厅的门票就要三十,唱首歌五块,一瓶德国啤酒要十块,何况夜总会,你去了,没两千块准备,不够花。”
“我又没想带你去,你瞎操什么心,”王刚笑着道,“去里面玩的人多了去了,我有这个条件,带小二去玩玩怎么了?”
“他还是个孩子!”温春华没好气的道,“别让你给带坏了。”
“算了吧,你把外汇券转给黄牛吧,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每个翩翩少年都有一颗温暖社会的心,每当夜幕降临,他看着她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长腿和肩膀露在外面,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很可怜的。
所以,他常年战斗在送温暖的第一线。
至于现在,正如温春华所说,他还是个孩子,他觉得能力有限,要量力而行。
“真不去?”王刚道,“我也没去过,就听说里面挺热闹的。”
凌二笑着道,“马上就要高考了,哪里有闲心去凑那个热闹,不去了,晚上不留你吃饭了,你饭店生意也忙,你回去的路上,顺便跟凌龙说,这辆吉普留给他开,让他有时间开过去就行。”
王刚道,“行,明天早上我过来送你去火车站。”
晚上是在温春华家里吃的,吃好饭,像往常一样沿着江边遛弯,一个没注意,发现新龙华不知道什么时候“与时俱进”多了一个唱卡拉OK的舞厅。
“时”是中国改革开放后与世界接触后的“茫然”,大凡多读了点数的年轻人,没有父辈的韧性,陡然一看到西方世界的情景,他们的心里不平衡了。
生而为人,生为中国人,真的很愧疚呢!他们睁开眼看世界,他们在谷底。
前途是什么样的,从上到下,没有能说得准,反正就是不知道。
以前是社会主义救中国,现在只有中国才能救社会主义,迷茫和苦闷在他们的心里交织。
考托福,考GRE,奋力去他乡,这似乎是唯一的出路,可是“我爹妈爱祖国,海外没亲戚”,非直系非旁系,出国准没戏。
全世界都在闹事,没出事的地方,也期待出点什么事?
期待最终落空,那吼两嗓子“一无所有”那总可以吧?
老子火气大,谁都别惹我!
他们只能依靠歌声宣泄。
空气中,还有点奢华糜烂的味道。
与凌二接下来返乡后看到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洪水一眼望不到头。
汪洋之中,捡不到一个栖息的地方。
凌二茫然大哭。
为什么还要重生,为什么还要经历一次这样的煎熬。
横行的老鼠在啃他的脚,也没耽误他如期参加1991年的高考。
也许是一时冲动,他放弃了自己上辈子深爱的电机专业,莫名其妙的选择了浦江大学的商学院。
他要补自己的弱项,他要去国际市场分一杯羹,同样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为什么靠着罪恶起家的西方人可以吃香的喝辣的?
他在新学期入学的第一天,在新生入学的自我介绍中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同学们说他是愤青,他不在乎。
而且更放言,“每个白人在出生的时候,他们的双手已经沾满了血。”
陡然间,他成了同学间的异类。
“你这天天逃课,不好好学习啊,你得珍惜得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温春华是第一个向凌二表达出自己忧虑的人。
“我熬夜看书你有看见吗?”凌二感慨道,“我都为自己感动了。”
历史之所以为记住1991年,是因为苏联老大哥的落幕。
为了向苏联,向历史致敬,他要做空卢布。
“现在,外汇管的紧呢。”这是温春华介绍的一个同在苏北做过知青,现在做外汇的粤东人,凌二想从他这里兑换美金。
“你们潮汕佬想钱想疯了吧,十块换一美金,你怎么不去抢,官方才六块。”准备跟着凌二捞一笔的金钟,愤怒的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你才是潮汕佬,你全家都是潮汕佬!老子是汕尾的!”一心专注于不标准普通话的外汇专业户是个四十来岁,长的黑黝黝的,个子不高的中年人,听见金钟的话,他义愤填膺。
天上雷公,地上海陆丰,汕尾太完美了!和揭阳、潮州做亲戚,太丢人了!
他容不得一丝亵渎!
凌二觉得他既可爱又可亲。
笑着道,“蔡哥,五百万拿六十万美金,成还是不成,一句话的事情,如果不成,就当交个朋友。”
“五十万。”蔡东杰叹口气道,“靓仔,真的管的紧啊,你不要让哥哥赔钱,哥哥就当帮你们一把。”
“六十万,”凌二不决定让步,他笑着道,“我最后还是要兑换出来人民币的,我让你赚两个点差。”
蔡东杰道,“要不是我跟老温是出身入死的,说什么我也不能同意哦。”
香港,这样的一所国际金融大都市,凌二进不去。
只能让温春华以探望表姨姥的名义进入香港,然后提取蔡东杰汇入的六十万美金。
他心惊胆战的进入了蔡东杰介绍的美国投资公司,工作人员提前告知他风险,他浑身哆嗦,但是他想到凌二,想到大家的信任,想到凌二所说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下定决心以他不理解的方式加所谓的杠杆卖出了他“不存在”的卢布。
第三天出港的时候,他差点没哭。
他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
凌二给他接风压惊,给他倒满酒道,“你就没给自己算一卦?”
“别人不清楚,你还能不清楚?”看相、算卦,全蒙人的,他能蒙别人,还能蒙自己?他叹口气道,“格是额的全部身家,你大侄子和你嫂子怎么活?”
他也是投了五万块人民币进去的!
“我又没让你投,听天由命。”凌二大笑。
凌龙奉子成婚,凌二给的建议是不要回老家办了,给女方父母一点钱,更实在一点,毕竟这会乡里的日子都不好过。
凌龙跟自己媳妇侯成玉一商量,相互意见一致,这一年,老家太难了。
老家不办,但是浦江这帮人他得请一桌,不然不怎么好看了。
他去市场买喜糖,香烟,毕竟比别的地方便宜一点,却是遇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老叔凌代坤。
背着手,站在梧桐叶遍地的大街上,正是穿夹克的季节,却是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袄子,与周围格格不入。
凌龙前年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打扮。
凌龙在就近的站台上下公交,掉转回头,悄悄的跟在了凌代坤身后。
最后在一处民房门口停下,凌代坤坐在那昏暗的民房门口,喝着白酒,吃着花生米,偶尔咬上两口馒头,脸上乐呵呵的。
“世界这么小?”凌二想不到凌龙会遇到他老子。
“要不要去接过来?”凌龙问。
“到时候再说吧。”凌二问清楚了地址,在第二天的晚上,开着吉普车找到了凌龙所说的地方。
这是一处杂乱无章的城中村,本地人自建的民房用来出租的,租客基本都是外地人。
院子很小,被突兀的出现在半空中的石棉瓦遮住了光,昏暗的很,地上全是水渍,是旁边公用的水龙头流淌出来的,水卡在凸凹不平的地面上,不注意踩一脚,就溅的一身都是。
爷俩突然对视上的时候,都愣了愣,没有想到,见面会这么突然。
“爸。”凌二看着在大秋天趿拉着拖鞋的凌代坤,眼泪水似乎有点止不住。
明明是有点咎由自取呢,他为什么要心疼呢!
有一阶段,他恨不得他死了才叫干净呢。
“哎。”凌代坤讪笑着跟着大儿子出了院子,在一条小道上,爷俩四目相望。
凌二从旁边汽车上拿出来茶杯,抿了一口后问道,
“你没工作?”
凌代坤没说话,此刻正有人从边上路过,他赶忙招呼道,“这我大儿子。”
不知不觉中,儿子比他还高了呢,比他还壮实。
似乎,他还有点不认识了呢。
“你儿子啊..”一个穿着夹克,梳着阿兰德龙发型的中年人拖着口音,看了一眼倚靠在车前的凌二。
他不相信,凌代坤怎么会有这么排场的儿子呢?
凌代坤摸口袋,凌二拉开车门,把一条中华都给了他。
凌代坤得意的拆开,给中年人散了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