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阿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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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大强以前不大愿意参加学校或者区里组织的退休教师活动,因为他其实只是个校工,而不是真正的教师。真正的教师因为一辈子的职业缘故,大多有洪亮的嗓门,而他只会低低地笑,铁掌水上漂似的行,他这个校工与真正的教师格格不入,他总感觉自己低人一等。但是因为老教师坐一起,尤其是语文老师坐一起,常讨论起文学的事,他很感兴趣,于是开会就积极了。

    十月下旬,学校组织退休教师看红叶,他本来想不参加的,没想到会议快结束的时候,一个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有学生在市晚报工作的退休语文教师冯老师提议,看红叶后每人交一篇文章,由他推荐给晚报。苏大强一下看到光明。他都不知道往哪个门投稿呢。回家后他天天等游览的日子到来,计算着日子买了四个橘子,一包饼干,用明哲扔下的旧矿泉水瓶装了两瓶水,一天清晨跟着大队人马出发了。

    苏大强从来不知道旅游可以这么快乐。他每天锻炼,腿脚利索,总是可以紧紧跟在年轻的导游身边,听导游娓娓动人的解说。

    苏大强虽然没有机会动用他包里的食物,因为活动组织老师非常周到,买了充足的水和零食,烧烤的内容也丰富多样。但是他背的深蓝色帆布包还是成了旅游车上一时的话题。他听一个老英语教师读出他包上的英语,就得意扬扬地回答,这是他大儿子出国读博士的学校。但他没想到,车上老教师的儿女们多有出国就学的,明哲的博士并不稀罕,只在他被一个一个地问到最后问到了明玉,才有人对他表示羡慕。苏大强没想到竟然还是明玉为他撑起门面。

    但是人家问他怎么享女儿福,他却没头脑。可他好不容易获得被羡慕的机会,忙将明玉说的名下房子随他挑,爱住哪儿住哪儿,其中一幢还是海边别墅啊,明玉开车带他买衣服啊,他的旧家具都塞在明玉车库啊之类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仿佛明玉对他多千依百顺似的。把明哲的有些孝敬也安到明玉头上,比如保姆费、每月一千的零用等,都变成了由明玉出钱。老师们以前几乎都不了解苏大强,听了还真信,都还说养儿不如养女,女儿才会体贴。

    苏大强听了不知什么滋味,听着大伙儿都说明玉肯定有多少多少钱,他没头绪,他说不出来的时候就谦和地笑,大家都不好意思问他了。他心里就想,明玉真有那么多钱?天哪,他一辈子都没想到过。但是他敢斗胆问明玉要一分钱吗?不敢。他很有自知之明。

    苏大强回到家里就投入了热情的创作。为了冯老师的提议,他几乎把电脑前的椅子坐穿。最终,他写出一篇文字非常华美的散文,虽然看了之后未必能与他游览的地方对号入座,可是,小小一篇散文,几乎就是一餐小小文字盛宴,一千多字里面,几乎电光声色全齐了。他读给蔡根花听的时候,蔡根花脸上露出“一窍不通”四个字。他觉得很好,这才说明阳春白雪。

    苏大强写好之后,独个儿破天荒地骑车二十分钟,将打印得漂漂亮亮的文稿交到冯老师手里,冯老师这个语文老师一看赞了一声好,没多久就将文章交给他报社的学生。苏大强从冯老师家出来后就日盼夜盼,每天傍晚都要出去买一份晚报来看。才不到一周,他如此应景的文章就在秋韵专版里登岀来了。他心里这个美啊,拿着报纸坐在窗前美滋滋地看,一直看到天暗。才忽然想起还得多买几份存着分人。忙拉上蔡根花,骑着小三轮出去,将报摊上最后的六份报纸全要了。他从没觉得自己如此伟大过。

    一份报纸当然得留给明哲,一份留给明成,这些都可以等明哲来的时候交接。而此时,他重新审视明玉,觉得明玉的那份一定得给,让明玉这样的人知道比什么都要紧。但他不知道该怎么送出,去人,那么大公司,他哪里敢去。可是叫明哲捎去,他又觉得动静小了点,于是心生一计,去到明玉公司的门口,将地址抄来,然后一封挂号信将报纸寄到明玉公司。信封封面用毛笔写“苏明玉女收,父苏大强缄”,信封背面写,“内有父文章,勿折”。再有一份,他又骑车二十分钟,送去冯老师家里,还特意在路边买了两枝桃红柳绿的绢花送给冯老师,说是投桃报李,花了八块钱。与花和报纸一起去的,是他认为最得意的两篇读书心得。他虽然写得少,但他一辈子看的文章多,知道什么文章好,什么文章坏,他认为自己这两篇读书心得好,才交给冯老师看。冯老师果然又说好,答应继续推荐给以前的学生。于是,苏大强回到家里,索性订了一份晚报。虽然稿费还没到手,可他却已经花了很多钱出去,而且还明显是入不敷出。不过,他觉得这钱花得值得、应该,老年人就是该拥有自己的丰富精神生活。

    自此之后,苏大强再去参加退休教师会议,就有点底气了。文人气虽然并不是太美丽的名词,却是可以壮底气的一股气。

    明玉的公司接待员收到来自苏总父亲如此有古风的一封挂号信,不敢怠慢,立刻送到明玉手中。明玉看了莫名地惊诧,不知道父亲搞什么鬼,在拆与不拆之间徘徊良久,才决定拆。打开,却没别的墨宝,只看到一份过期的晚报,她大致翻看一下,终于在文艺版找到父亲的文章。一看之下,立刻惊呼一声“大器晚成”,难怪老头子要玩这一手,轰轰烈烈地寄一封怪信过来,原来是为炫耀。

    看完之后,明玉又在碎纸机与储藏柜之间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将报纸扔进碎纸机,与信封一起,放进储藏柜。

    她还没起身,小蒙一头撞了进来。好好一个人,好好的名牌西装,穿到他身上就是歪脖子歪眼。但小蒙说明玉审美落后,送给明玉几张周星星电影的VCD学习,明玉才知道他穿衣服模仿了周星星。也从小蒙的言行举止中看出周星星的痕迹,可是,小蒙笨嘴笨舌,说话怎么也学不来周星星。倒是明玉几张碟片看下来,冲着小蒙可以伸长手臂转着手掌模仿上好几句,令小蒙叹为观止。从此叫明玉苏星星。

    小蒙进门就问:“苏星星,听说你收到一封怪信,还是毛笔写的信封。”

    明玉知道小蒙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只得将信拿出来交给小蒙,“第四版,一个叫苏大强的写的文章,你看看。”

    小蒙一看信封,就大笑道:“这叫作此地无银三百两,干吗不大大方方写上信中有我登在报上的文章呢?”

    “只有你这种匪人才会那么露骨。遮遮掩掩才叫文人,懂吗?天又不热,怎么又一头汗。”

    “这是雨,大姐。屁都不懂还当总经理。”

    明玉不去理他,做自己的事。小蒙看完,一脸迷惘,但怕自己那么差的语文在明玉面前露怯,又遭明玉周星星式的嘲讽,便将报纸草草塞进信封,闷声不响轻手轻脚钻出门去。明玉看着好笑,今天太忙,没时间特意叫小蒙进来寻开心,只好放他一马。小蒙一个月下来,依然口无遮拦乱顶撞,不过明玉教他的课程肯听,上班时间不吵别人,跑腿工作做得不错,明玉也就眼开眼闭:野人能穿衣服已是进步,识字还得徐徐图之。

    石天冬心疼明玉的瘦,闲时总是做出花色点心诱惑明玉多吃。明玉哪里都吃得下,被小蒙揩油不少,但还是有余。中午,携石天冬做的点心去朱丽的事务所。

    朱丽并没将离婚的事与同事说起,她不愿意。她自己都还没给自己的猝然离婚定性,也不愿意回想那段压抑至疯狂的时光,更不愿意面对世俗人对离婚者的安慰。但是明成不再上门是明摆着的事,明成太常上门,所以一下不上门,朱丽心虚同事们会看出什么破绽,会在背后议论。幸好,前几天明玉中午找上来,拎来美丽又美味的点心。

    朱丽不知道明玉带点心来做什么,可在外人看来,一个是嫂子,一个是小姑,一家人。朱丽正需要外人的这种误解,她非常欢迎明玉上门。明玉只知道朱丽欢迎她上门,对于深层次的原因,她追究不到,她还担心朱丽嫌她是苏家人,从此避而不见。也不知为什么,朱丽与苏明成离婚,令明玉更认清朱丽的为人,明玉总觉得欠了朱丽什么,以前对朱丽言语太过火,对不起朱丽的时候多,想要弥补。两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混一起。

    朱丽请明玉在事务所楼下安静优雅的日本餐馆就餐,可明玉并不喜欢日本菜,比如寿司,比如生鱼片等,她这个洁癖总觉得日本菜煮熟后用手摆布的机会太多,不知摆布的手干不干净,不知摆布的手会不会岀黏糊糊的手汗,想起来就恶心。她只好霸占了天妇罗。

    朱丽美丽温婉,可明玉好歹本质也是女人,对着朱丽不会激素过量而滔滔不绝,再说两人之间横亘着太多不愉快的过去必须避免涉及。但是难不倒明玉,她可以请教朱丽很多财务税务问题,尤其是税务的问题,朱丽也正好与明玉讨论实务,讨论那些实际操作中公司财务做的小手。这两人都是对工作精益求精的人,吃饭时候严肃地谈这些,她们以为这已经是娱乐。不过明玉提起她报名跳弗拉明戈舞的事,说是有人向她介绍瑜伽,她现场去看了却觉得弗拉明戈舞更好,建议朱丽也可以抽时间去锻炼。朱丽告诉明玉,她早N年就已经在练了,只不过她练瑜伽,她嘲笑明玉这种表面看似冷静的人却选择热烈奔放的弗拉明戈舞,可见是闷骚。明玉倒是觉得有理。说起来,两人锻炼的地方竟在同一家。

    于是锻炼以后遇到天气不好时候,明玉会体贴地一个电话给朱丽问要不要送回家,两人就这么稀里糊涂恢复邦交了。于是两人常和其他练友一起吃饭,她们没提起互相是什么关系,别人以为她们是年龄相仿的朋友。两人工作地点接近,有时朱丽一个电话叫上明玉一起血拼,明玉这个审美有问题的人这下有了生活指导,穿衣档次不知提高几倍。

    明玉今天中午提点心来,一见朱丽又要去日本餐馆,她连忙谢绝,拉朱丽到石天冬推荐的一家粤菜馆。明玉总觉得朱丽欲言又止,坐下就道:“朱丽,有什么话直说吧,即使是苏家的事。”

    朱丽苦笑,“问题是我也不想知道不想说,可偏偏被我知道了。你昨天锻炼后不是匆匆赴你的饭局了吗?我与他们几个一起吃饭。他们问起你与苏明成是不是一家人,长得有点像,名字也有两个字相同。我说不知道,他们两个做外贸的就无所顾忌地八卦上了。”

    明玉狐疑地摸摸自己的脸,“我像苏明成?”

    “我看着也不像。我不知道他们几个怎么得出结论的,或许旁观者清。”朱丽以前还常以为明玉是苏家的怪胎。

    明玉嘀咕:“好歹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真郁闷。苏明成找上新人了?”

    朱丽哭笑不得:“你更离奇。不是,他倒霉透顶,我昨天听着不是滋味。离婚不是房屋归我,我给他一笔房价折算款吗?我本来以为他会用这些钱先还了他在各方面的欠债。昨天知道,他竟然没还欠他前部门经理周经理的十万块,反而拿钱买了一辆新车。他如果真没钱倒也罢了,可他开着新车进进出出,大家是一个圈子的人,这无疑是在周经理的脸上扇一巴掌。这样,本来的经济纠纷上升到斗气,到现在,苏明成已经被迫离职,而周经理则是跳出原本窝在公司里的矛盾,公然在业内扬言,她与苏明成誓不两立,谁帮苏明成就是与她作对,她将不惜代价。所以苏明成离职刚刚后有点起色,又被掐头了。”

    明玉听了奇道:“有人怎么善于把阶级斗争扩大化啊。”

    朱丽一想,可不是,都是明成自己把问题搞僵的,她不得不承认,她也是恨的明成这一点,脑袋不知怎么想的,不知道妥协,不知道软化,以为别人都是他妈那么好说话吗?她将明成与周经理矛盾的来龙去脉与明玉说了一下。“这种僵局,都已经上升到斗气了,关系到面子问题,周经理哪里肯放手,某些人完了。昨晚两个外贸公司的女孩都在猜测,如果你真是苏明成的姐妹,你会不会见不得自己兄弟被欺负,忍不住出手。”

    “我?”明玉愣了一下,看看朱丽,不得不叹息一声,“朱丽,你是好心人。”

    朱丽低头叹息:“没听见倒也罢了,既然知道了……”朱丽没说下去,她想到了离婚那天明成受伤的头,而更想起再遭封杀的苏明成这几天怎么过活。她犹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昨天最后向他们说了,你和某人正是兄妹关系。”

    明玉听了只会笑,不出所料,其实她在看出朱丽为明成担心的时候,已经想到朱丽会岀这一招。但她还是笑道:“我和他们又不是同一个行业,你别指望我能成虎皮大旗。你是病急乱投医了。”

    “我只想,你们的关系肯定会传到周经理耳朵里去,希望她能有所收敛。”朱丽一脸沮丧,她理智上根本不想帮,可是她昨晚就是那么冲动地帮忙了。既然已经说出口,那就不能对明玉隐瞒。“也不知某人会不会从这件事上汲取一些教训。对不起,明玉,又扯上你。”

    明玉只有无奈地道:“别人扯上我我反对,你扯上我我没办法。不过我怀疑没用,欠钱还是小事,斗气是大事,周经理话已出口,大伙儿都盯着她行动呢,她骑虎难下。再说周经理是个女的,女人大多气量小一点。”

    “离婚前,他已经想过转行,可是三十多岁的人转行,哪那么容易。”

    明玉婉转提醒:“朱丽,他已经不是你的责任,而且他是成年人。”

    “我知道,所以我都不能跟爸妈说。对不起,明玉。”

    明玉笑笑,并没太在意。有名头可以给人扯虎皮大旗,总是好事,总比没名没气的强,可她来不及答话,她电话又处于忙碌状态。

    朱丽吃饭不是很有心情,昨晚还希望扛明玉的名头出去,周经理好歹能稍微不看僧面看佛面一下,今天听明玉一说,也觉得用场不大。虽说苏明成的事与她无关,可她没法安心。

    朱丽饭后打车去一家公司。经过全市最大开放公园的时候,看到一个极其熟悉的背影。这背影明显瘦了。虽然朱丽知道明成已经是自由职业者,可大白天上班时间看到明成一个人在公园踽踽独行,联想到昨晚听两个做外贸的女孩说起的事,明成现在的心情可想而知。这是离婚后朱丽第一次看见明成,却看到的又是明成最气馁的时候,朱丽的眼圈红了。可她终究是没有叫停出租车,她只是一直贴着车窗看着,一直到看不见。她何尝不知道明成已经不是她的责任,她何尝不知道明成是成年人,而且她还恨明成为什么不先还了周经理的钱,而是非要充阔贪享受买什么新车,她恨明成再一次无知得白痴惹下更大的祸,可是,她不能左右自己的情感。她对自己无能为力,对明成更无能为力。

    明成怎么也不会想到,朱丽的眼泪在为他而流。如果知道,他只有更添压力。他这两天郁闷异常,原以为已经逃离周经理魔掌,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新的生机,没想到周经理在一周前来电问他讨债无果后,豁出去了。周经理说,即使赔岀这辈子赚的身家,也要把他搞垮搞臭,这十万块欠债,她就算是送给苏明成做搬离本省本市的安家费。周经理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人脉和力量。

    正因为周经理是公然放风,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周经理的行动,明成知道,周经理不可能再放手。周经理是破釜沉舟。

    给明成挂靠的朋友仁至义尽,前晚约几个朋友出面与周经理谈了一下,可周经理是豁出去了。明成的朋友毕竟只是一般的朋友,不可能替明成承担来自周经理的不理性压力,回来就请明成退出。没有资金,没有挂靠,明成还做什么生意,他好不容易搭上的老外客户又得泡汤。他简直是焦头烂额,他已经考虑着要不要放下面子向周经理投降。

    他今天考虑的是,他投降,可是周经理能接受他的投降吗?万一周经理不肯见好就收,豁出去到底,他不是白投降又丢脸了吗?

    投降,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周经理见好就收,但是不投降,那就只有离省。世界很大,其实也很小,尤其是一个省的圈子。问题是,他还有资本要面子吗?他现在没有固定工资,没有业务就是没有收入。不向周经理投降,他下个月的房租、物业、水电费、汽油费、邮电通信费,这些都从哪儿岀?

    除非他卖车。

    如果向周经理投降,那得把十万还了,他只能卖车筹款。如果不向周经理投降,他的生活费似乎也只能是卖车得钱。那些原本高价买来的衣服鞋子,现在卖掉只能当作废品。而电脑,电脑上网现在已经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他怎么可以卖。

    投降吗?要投降吗?必须投降吗?

    周经理欺人太甚。这都还没到约定还钱的日子。让他好好赚钱,他到期怎可能违背法律不还钱?她何必损人不利己?

    这世道也太现实。这世道竟然没有讲理的地方,只有强权可以横行霸道。

    他憋着一股气回家,打开电脑,将一腔子的愤怒不平全敲上键盘,发上各大热门网站和他的博客。题目很耸,论调则是他大学时候几乎倒背如流的尼采风格。“作为既得利益者——我为什么要考虑穷人的死活”,“作为既得利益者——和平年代,金钱才是硬道理”等等。他的笔调一反他平日做人的作风,异常犀利泼辣,而他的论点论据,则稍偏极端,可铿锵有力,令读者耳目一新,不由自主地被煽动。他的文章一发上去,立即获得网友追捧,也招致无数叫骂。明成正气头上,面对叫骂,他一篇一篇地还击,论调异常辛辣。一时,他的博客客流大增,网站把他放上首页。

    虚拟世界的盘肠大战,成了明成最好的安慰剂,虚拟世界的硝烟战场,让明成暂时忘却现实世界的烦恼。他除了吃饭睡觉,不,是不得不吃饭睡觉补充体力,他足不出户,两条手臂几乎麻痹。只有脑袋异常亢奋,几天时间,他写出刀剑般锋利的九篇文章,和无数争论。

    可这一切都是虚拟。这几天里,离下月付房租的日期越来越近,吃饭喝水又让手中的钱消失几张,而周经理对他的迫害不知已经走到什么地步。

    他头顶是苍蝇般密集的炸弹,他顶着一顶破帽子当没看见。

    只有朱丽着急。明哲远在上海,明成电话里粉饰太平,他就以为平安无事。只有朱丽,可是朱丽没有办法。

    朱丽通过同学找到周经理,周经理给朱丽的同学一句话,钱不要了,事情没商量。

    周六下午大家又是在一起跳操后喝咖啡,明玉在,朱丽也在。朱丽忍不住轻轻问做外贸的练友,明成与周经理的争斗到什么地步。练友看看明玉,还以为是明玉不好意思问,让朱丽代问,就有意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说,苏明成一败涂地,大家都说有好多天没有见到他。

    朱丽吓得脸都黄了。明玉看在眼里,只得拉朱丽先结账离席。众人看着都奇怪,明明应该是苏明玉担心的,她却满脸的若无其事,怎么变成是苏明玉的朋友更担心了呢?

    朱丽被明玉拉到车上,怔怔坐下,忽然说:“他会出事。”

    明玉也有这感觉。一个一辈子顺风顺水身受太多关爱的人,在如此压迫之下,好几天没有露面,很可能出事,而且是岀大事。但她没说话,只是问朱丽拿来手机,给明哲发去一条短信,用朱丽的名义,问明成住哪儿。

    很快,明哲回短信,可见,明哲并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

    拿到地址,两人都是沉默,都在心底清算前账。但朱丽很快就道:“明玉,我去看一下,我不放心。对不起,我没骨气。”说着,朱丽准备起身下车,明玉没说,只是将门锁上,不让朱丽下去。她叹了声气,将车开去明成所住的单身公寓。明玉心想,她也很没骨气。

    一起站到明成的公寓门前,两人又是对视,但明玉走了,走之前无声示意朱丽该捂住猫儿眼。因为明玉知道,如果明成活着,能看到外面的前妻,以他现在的落魄,绝无开门的可能。

    很快,在一声嘶哑的“谁啊”之后,门给猛地打开了。屋里屋外两个人都呆住。没等朱丽看清楚里面明成的脸,门就被重重合上。里面一片寂静。而朱丽知道,明成再不会开门。

    活着!可不好。

    朱丽默默走下楼去,都没坐电梯,一路回想惊鸿一瞥的明成的脸。这还是她熟悉的那张脸吗?以前的婴儿肥哪儿去了?以前的白里透红哪儿去了?以前没心没肺的阳光笑脸哪儿去了?她看到的是一张被胡子模糊的脸,苍白,而亢奋。

    坐上明玉的车,朱丽开始啜泣。她恨,可她不能不为明成难过。明玉听了发了会儿呆,想打电话给明哲,要明哲过来处理,但最终没拿起电话。明哲来能做什么?现在的情况,明哲一个离乡多年的人回来,即使还钱给周经理,也未必有用。

    除非她出手出力帮忙。但是,她不甘。

    她气愤地想到,周经理不也是一个女人吗?苏明成扯住她头发扇耳光的勇气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干脆闹个鱼死网破,即使最后背井离乡,也要给周经理一个好看呢?原来不过是个窝里横。

    想起她那夜无望地挨打,她心头又是火焰万丈。再加苏明成完好无损活得好好的,她原本的担心烟消云散。她看了啜泣的朱丽一眼,不由分说,开车将朱丽送回她父母家。她在朱丽下车时候告诉朱丽,苏明成既然好好地活着,他就应该为他自己的生活负责。可明成等朱丽走后,却冲到窗口张望。他只看到朱丽坐进一辆宝马7系的豪华车,他不知道这是明玉的新车,一时呆了。是,朱丽,多少人爱朱丽,他哪里配朱丽。他更陷绝望。

    明玉心里很矛盾,不愿去想,可眼前时时浮现苏明成据说不成人样的脸,交叠出现的,是她被打倒在地上时,看到的路灯阴影下苏明成狰狞的脸。她一次次地回味那张路灯下的脸,渐渐冷了心。

    她送走朱丽,恶向胆边生,打电话给小蒙:“出来,到公司,上课。”

    小蒙当然反抗:“老大,现在是八小时以外,你无权支配。”

    “谁说八小时以外不用上课?课外补习,兴趣班,辅导班,都是上课。过来,敢不来周一大棒伺候。”

    “老大,做人要厚道。我现在过不来,我在离城半小时的地方,反正现在就是回来也已经是吃饭时间。我明天来伺候您老人家行不行?今天是我上班满月,朋友们为我庆祝。”

    “你上班满月早过了。”不过明玉却已经想到,被她管住不得不上班的小蒙肯定被他的小朋友们耻笑了,因此小蒙可能不得不用请客摆平。“你开车没有?”

    “没开。”

    “你会没开?酒后不许驾车,酒后不许闯祸,答应我。”

    “是,大妈,你烦不烦。要不你过来管着我?可惜我们吃的是大排档你嫌脏。”

    明玉才终于放过小蒙,去找石天冬除晦气。但到了石天冬窝里,闹不起来,她不好意思闹,石天冬又对她宽容,两人又是各自对着一台电脑,安静做自己的事。石天冬说都跟老夫老妻一样,挨了明玉一声啐。

    明哲终于可以一年一度地回美国。他归心似箭。周五获得确切消息,周六赶紧着交接了工作,周日准备回家跟父亲和弟弟告个别,周一的飞机起飞。

    他越来越有危机感,原本最喜欢他抱的宝宝,现在电话里需要吴非做很多思想工作才马马虎虎叫一声“爸爸”,立刻就跑去玩。而吴非的工作则是很出色,当然,她本来就是因为好脑子才到美国留学的。吴非越来越自信,越来越独立。家里很多事,她都是一个人在美国拿了主意做了,不需要他帮忙提供意见。他觉得自己在家中的男主人地位岌岌可危。当他越来越不被需要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拿脚趾头想都知道。

    他一天都不能拖,必须以最快时间回美国。

    他不知道朱丽来短信问明成的地址干什么,但想到两人分开的原因,并不是太苦大仇深,或许……见面是有好处的。他给明成电话,想跟明成说他周一准备回美国,今天收拾行李,明天回家看一趟,一起吃中饭,但没人接。他只好发短信给明成,希望明成回到手机身边时候看到短信。晚上打明成手机,还是没接,但收到明成回的短信,说他正出差。明哲只能作罢,但明哲隐隐有丝怀疑。

    周日一大早,天几乎还没全亮,明哲就起床去高速客运站。早早到了父亲家,却见只有父亲一个人。原来蔡根花回家看儿子去了,据说蔡根花儿子今天带女朋友上门。苏大强看见明哲回来,得意扬扬地给明哲看他登在晚报上面的文章,明哲自然是赞叹一番,不等父亲说,主动要求拿一份报纸去美国,给吴非他们也看看。苏大强自然叫好。

    明哲不放心明成,过去明成的公寓看一下,敲门没人应。看来是他多疑,他这才作罢。带着一丝没见到明成的遗憾,他回去上海,周一,兴奋地起飞。

    蔡根花周日下午很晚了才回来,一回来就眉开眼笑地进厨房洗菜做饭。苏大强看见她简直比看到儿子明哲还高兴。可蔡根花却笑眯眯地给苏大强带来一个晴天霹雳,说她儿子已经找到女朋友并同居,而且很快即将结婚,她准备不干保姆,回家伺候媳妇生子,换取未来媳妇伺候她终老。苏大强一听已经急了,蔡根花怎么可以走,她走了,他到哪儿找这么好的人。他回避到客厅里。可是,再回避,蔡根花还是要离开,怎么办?他怎么能离开蔡根花?怎么办?

    苏大强悄悄打电话给正在回上海路上的明哲,告诉明哲蔡根花明年可能不做的事。明哲觉得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做就不做,到时再叫一个人。苏大强说不行,他怕别人,只有蔡根花他才不怕。明哲知道父亲胆小,怀疑蔡根花可能是要挟想涨工资,就跟父亲说等他春节后从美国回来再来处理。

    苏大强无奈放下电话,但蔡根花要走的事,成了他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