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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却想看到了一棵救命草。他说:“你今天好好歇着,我来哄孩子睡觉。”
说完领着孩子,进门,锁门,一气呵成。
袁佳一个人站在门口,胸口正如被人塞进去整只椰子。
在她心中,王晓从来是一个蠢货。无论谈起家庭还是教育,或者谈起社会经济和人文地理,他都一无所知。她始终坚信,有了这个孩子,她便是家庭教育的主体。至于王晓,她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孩子以后出去,只要说,我妈妈很好,我爸爸也很好,这样就好了。
可是此刻,她听到房间里传来孩子叽叽喳喳跟王晓说话的声音。
这个孩子,说话说得不错。根据她所掌握的发展心理学知识,她在同龄人中属于语言发育较好的个体。她配备给她一个讲英语的管家,希望英语能成为她的第二母语,事实证明,孩子确实学得很快。她跟管家朝夕相处两个月,两个人已经基本没有沟通障碍了。
可是袁佳不太听得懂这孩子说的话。
她说得不错,可发音还是不像大人那么清楚。她也能说整句,可是句子里会夹杂着她并不知道正确的话怎样表达之时加入的自己的创造。
袁佳自诩理解能力惊人,却经常听不懂这孩子在说什么。
王晓是怎么做到的?他到底在里面跟孩子聊什么?
袁佳很想贴着门听一听,可她如此高贵,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去做。
有时候王晓胆大包天地跟她吵架,会说特别伤人的话。他说得最多的就是:“你是不是有病,你这个疯婆子。”
袁佳并不以为意,只当是疯狗乱叫。因为她定期接受专业详尽的心理健康检查,非常清楚自己没有严重的心理问题。
有时候王晓喝多了,会骂她:“你这个丑八怪。”
这个袁佳也不介意,毕竟从小听得多了。
可是王晓笑着说:“孩子很清楚谁才是好妈妈。”
这就不一样了。
比如袁佳身高不高,这个特征是跟全亚洲的成年女性比的。
可如果说她“这个季度的宣传效果不如同类竞品公司”,那么这个比较直指她与对方公司的同级别领导的工作能力之间的比较,这样的比较她从不认输。一时落后没关系,再也没有下一次的落后就可以了。
“我不可能不如那个女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接受过最好的教育,也拥有和睦的家庭。她自己的母亲没有任何问题,她凭什么当不好一个妈妈?
她做得第一个努力,就是亲自下厨。从此不许拿着五星级厨师证的保姆进厨房。
她研读食谱,每天给孩子做各种家常菜。高级的食材一旦经过比较家常的烹饪,孩子就爱吃了。她还这么小,面对喜欢吃的东西,能有什么自制力?
小孩子喜欢吃蛋糕,她就给她做。蛋糕里放很少很少的糖,吃惯了甜得腻人的蛋糕的成年人可能很难接受。可她做得蛋糕要么奶香浓郁,要么借助新鲜食材的甜味,孩子特别喜欢。
“我是小兔子!”Sandy一边吃着松软的胡萝卜蛋糕一边高兴地说。
袁佳眼前一黑。
原本她自己也跟孩子一起吃,可听了这话,她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第二个努力,带孩子一起去旅行。
她强迫王晓请了两周的假,做豪华头等舱前往欧洲,在数百年历史的美丽的小镇玩耍。袁佳很喜欢那些古老的小镇建筑,那些平凡又华丽的古教堂,那些鲜花盛开、绿草如茵的风景,那些青翠山峰脚下如蓝宝石一般的美丽的湖泊。
可是两岁多的小孩子,只知道玩石头,乱跑,玩土,玩湖里的水,把上千元的漂亮裙子弄得满是污泥,把卷的漂漂亮亮的头发都弄乱弄湿。
行程过半的时候,袁佳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她恨自己为什么要定这么久的旅途,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带三五个保姆出来。而扮演一个从不发火、心平气和的母亲,更是让她身心俱疲。
袁佳躺在200年的旅店里,窗外就是诗歌一般的湖水和山峦。窗台上种满了彩色的鲜花,睁开眼就是童话般的美景,可她睁不开眼。她闭着眼睛想着,自己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从小,她有什么不满,总有可以对着发火的人。她可以咒骂自己的保姆,也可以咒骂自己的下属。甚至可以冲到领导办公室去,对着领导疾言厉色。
可这个两岁多小小的东西,她费尽心机讨好,却无计可施。
王晓全程只顾打扮英俊,走在她们身边。她知道责骂王晓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就把他拽到管家的房间去骂,可欧洲的老宅隔音很差,他们大吵一架之后,店里的女服务生冲进门来,问他们是否一切安好。
她骂也骂不出来了。
奥地利的山区里,潺潺的小溪流着山顶来的冰泉。她在溪边崴了脚,管家正在给她处理,孩子就掉进溪水中。
第一时间把孩子抱出来,换了衣服,擦干了头发,孩子吓坏了哭了很久,可这没完,孩子当晚就发起高烧来了。
他们若是在大一些的城市也还好,哪怕是在萨尔斯堡也好办些,可这里实在太小太偏僻。袁佳带着管家一瘸一拐找遍了小镇,只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教会医院。
王晓根本不想跟着过来,她也懒得说什么。孩子烧得小脸通红,她就陪着坐在床边。
“太太,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烧了三天,孩子终于退烧了。
袁佳累得直不起腰来,可看到孩子终于恢复了健康的脸色,她还是哭了出来。
“你觉得好些了吗?”她问。
“好。”孩子说。
“阿姨,你怎么哭了?”孩子问她。
“我有点累了。”她笑着说。
孩子第一次用小手主动来摸她。她脸上的眼泪被小小的手抚摸着,小孩子对她说:“阿姨,我有点喜欢你。”
阿姨就阿姨吧。袁佳心想。有这一句话就够了。
Sandy长得很可爱,街上金发碧眼的人都喜欢她。他们用英语对袁佳说:“你的女儿真可爱。”孩子就会大声说:“No,I'mnot!”
袁佳虽然很尴尬,但老外恐怕也只会想此人是孩子的女性亲戚。他们必然不会刨根问题。更何况,Sandy终于愿意拉着她的手了。她和孩子是亲密的,一目了然。
半个月的行程,驱车走遍了欧洲五个城市和小镇,回程飞机10小时,袁佳已经筋骨全散。她一面琢磨着回去之后要去做一个全身放松,一边戴上眼罩准备入睡。可孩子从管家那里跑了过来,她说:
阿姨,我想跟你待着。
这半个月下来,无论中文英文,孩子说的话,她都能听懂了。
10个小时飞行,孩子在她怀里睡了8个小时。快降落的时候,她的手臂已经抬不起来了。
回家之后,她预想的放松和休息都没能实现。
她走了两个星期,工作拖得一塌糊涂。她把下属们聚集到会议室痛骂两个小时,这其中当然夹杂着她极度的疲惫。可最令她愤怒难忍的是,其中一个下属居然满脸不服。
她不在期间,手上的工作都交给这个人在做。凭借从出生就开始的斗争经验,她知道这个人在觊觎她的位置。
“我一定要把这个人干干净净地干掉。”她心想。
加班到八点,开车回家的路上她差点睡着。进家门的时候,孩子扑过来拉着她的手说:“阿姨,我画了一只小兔子。”
孩子画的小兔子,不过是一个圆圈,头上插着两根僵硬的直线。这可以算作是她生平见过最最不像的兔子了。
“画得很好,Sandy。”她说。
孩子时差倒不过来,白天睡了足足五个小时,晚上精神得要命,死活不睡。
她居然没有对管家大发雷霆。
王晓一个人睡得鼾声大作,她居然也没有生气。
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跟她说个不停。
“我妈妈怕虫子,我怕做梦。阿姨你怕什么?”孩子养着小脸问她。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Sandy嗓子都哭哑了。她当时想,从来没有听过一个孩子的声音这样难听。
可她嗓子不哑的时候,声音又是多么动人啊。
袁佳又困又累,又有一丝不可思议的幸福。
这个孩子跟她有说不完的话,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正是她虽然不承认,但最最渴望的一幕啊。
“我最怕的是兔子。”她说。
天上地下,从来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她就这样剖开了心腹,袒露给了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