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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紫禁城,近来空气陡然间凝重了起来。
京师三大营、京师各卫所的剩余兵马被频繁的调动着,而调动的动作是以上直卫亲军指挥使司、五军大都督府的名义发出的。
这些命令当然会被所有人忽略不计了。
皇帝在南征途中遇贼的消息,像北京城的风沙般,无论是城郊,城中,还是皇宫内,统统覆盖,无有幸免。在这种情况下,掌握着军权的卫所、三大营指挥使们更是要明哲保身,别说依大明律除了皇帝陛下谁也没有调动兵马的权力。
于是,鸡飞狗跳的模样,满城绕着操练一番,拿着兵器狐假虎威,这些就是所有的调动安排,至于真实的兵力,该驻扎在哪儿就驻扎在哪儿,万一哪天皇帝回来,一发怒要杀人的话,也杀那些假传圣旨的好了。
此时的北京紫禁城中,争执的声音始终就没有歇止过。
华盖殿大学士,明廷首辅杨廷和端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他头戴平常很少出现的襆头,大红色袍服,内衬高高竖起棉布白领,模样中正威严,只是脸上寒色沉重,冷冷地听着那些阁臣与官员们的吵闹。
“惟今之策,只有先令贼人无法利用圣上的身份,朝廷所发诏命,皆须内阁与太后之印签为准,暂时取代圣诏。”
“放屁!”有人跳起来,指着那名阁臣名叫梁储的鼻子,大声骂道。
“张大人,请文雅一些。”另一名大学士蒋冕皱了皱眉。
“这难道不是在放屁吗?皇帝的印玺谁敢伪造?而一旦用了太后、内阁的印签,能保证我大明臣僚确知无疑吗?万一圣上真的是在与番人虚以委蛇,那么他重返大宝之时,难道那时再改不成?”
众人默然不语,很显然,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去假设的;而那大学士梁诸,则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盯着兵部左侍郎张冲。
张冲的顶头上司正是兵部尚书王琼,字德华,号晋溪。此时他干咳了一声,先阻止了属下的激烈发言,“杨大人,改换印签之事,的确不是明智的做法,是下急务须以圣上的安危为第一要旨。老夫建议,先以太后名义颁诏,征调扬州、凤阳、淮安、苏州、杭州、松江、宁国、安庆、庐州、九江诸府卫所,向南京方向施压,而浙江、福建沿海水师可速调战船支援长江,另外可命沿江各卫加强戒备,防止贼人登陆,另外以熟泥多建望台、城壕,于上游建拦江铁索、浮桥,控制番船游走。大军昼夜包围江面,另须征调民伕,于大江两岸广修浮营,发挥我大明军队陆战的优势,攻敌弱点。如此,番人要么投降,要么求和,别无他路可走,则圣上安危可保矣!”
“当前皇帝陷落,天下崩动,贼人又假传圣旨,弄得我们处处被动,大明正在风口浪尖,国本动摇之时,若再行颁诏全国,弄得人心惶惶,岂不是自寻死路吗?”杨廷和根本不同意王琼的建议,“我欲面谒太后,向她陈述危急存亡的道理,若太后批准,新皇将代位继任,由此明室可安,天下可定。”
王琼连连冷笑。
此时,驸马都尉崔元也忍不住,高声道:“杨首辅莫非想仿效于谦故事乎?”
众人闻言悚然惊心,杨廷和眉锋一挑,眼神逐渐变得锐利无比,“忠臣直谏死,此乃我为辅政之本分也。奏折由蒋文渊起草,在下领签,各位自便。”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事情会到了这一步。
“报”
宫中武卫将来人拦住。
“让他进来!”杨廷和威严地说道,所有人的目光于是都转向殿外。
一个身穿太监服色的老头走了进来,躬身施礼,声音尖锐,“禀首辅,各位大人,新任南京工部佥事史兰峤赴京宣旨,候东华门。”
“南京工部佥事?”杨廷和与心腹阁臣梁储对望了一眼,“他带来了什么样的旨意?”
“小人不知,小人告退。”
等有些迷惑的众人讨论出来个子丑寅卯的时候,慈寿皇太后的使者也连连来催问结果了。杨廷和便将南京派出宣旨天使的事情说了,皇太后的答复是:命于仁寿宫觐见。
这个张太后倒是很有一套政治手腕的女人,当初孝宗在位的时候,张太后就几乎是孝宗唯一的女人了,她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早夭,不过朱厚照的来历却是被人议论得很多的事情,据说朱厚照来源于一个孝宗宠幸过的侍女,不过这个侍女的亲戚在正德执政时期又闹腾起来,于是被朱厚照御审过后杀掉了。这也成了正德皇帝心里的痛。
张太后这样的举动,当然也避免了臣子们的不少麻烦:在没有确认圣旨是真是假的时候,大臣自然不可能接旨,但若确属真实,那么未迎圣旨可是死罪。
史兰峤原本胆子就很小,此次前来宣旨,更是有点吓得不行。不过好在成奉在此之前教过他不少法子,他索性表现得十分畏惧,借此来表现将要陈述事情的真实性。
仁寿宫在紫禁城三大殿左侧。三大殿即奉天殿、中和殿、保和殿,为朝觐皇帝主要的地点。朱棣当皇帝的时候,奉天殿失火被烧,他认为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于是只建了个奉天门,随后在大殿遗址上起的奉天门口办公。
过了20年,他的孙子好不容易重修了奉天殿,不过没多久又遇到了火灾,这次被烧得更惨。正德十年,朱厚照开始筹办木材银两修缮乾清宫等宫殿,花了6年的功夫,到现在才算大概整修完毕。三大殿却仍然没有能够修缮起来。
仁寿宫前,大臣们都排队站在廊下。
史兰峤哆哆嗦嗦地跟随一名太监走进仁寿宫的前殿,连看都没看,就狼狈地跪倒在地,猛然间,他的耳边传来一阵轻笑。
“史大人,不必多礼,抬起头来。”
一个和霭沉稳的女声响起,史兰峤抬头一看,不禁十分惊讶,眼前这位看上去仍很漂亮的女人难道就是皇太后吗?而自己跪倒的方向,却是她身边的宫女位置,不禁面红耳赤,吃吃愣愣地起来。
“在下……臣,南京工部佥事史兰峤,叩见慈寿皇太后,愿太后吉祥、福寿延年!”
“起来吧。”张太后打量了他一下,不经意地端起茶杯,微微抿了抿,“皇上让你带来什么旨意啊。”
“这……皇上令微臣带来旨意,却不知是何内容。”
“拿给本后。”
“这……”
“你敢抗本后的命令吗?”
史兰峤双膝一软,从怀里哆哆嗦嗦地取出一卷圣旨,双手呈上。
张太后展开圣旨阅览,果然是皇帝的笔迹,不过其中的内容,倒是叫她惊疑不定:圣旨三道,分别是去内阁,恢复丞相职权,其二是迁回故都南京,其三是任命朱九郎为总督天下兵马大元帅,朱寿为副元帅,仍居太师职。
张太后看了圣旨之后,先自沉默了片刻,这才开口,“史大人,皇上何时写的这道圣旨啊?怎么没经过阁部、给事中讨论,就下达了呢?”
“臣是七日前接旨的,随后中官谷大用令我星夜北来,将圣旨在奉天门前宣读。”
“宣旨乃御史之职,与汝何干哪?”
“这个臣并不知道,臣善经商,而皇上喜欢作商人戏,打赌与臣讨价还价不敌,此后皇上又与元帅朱九郎讨买大铳事宜,臣颇有功,于是便赏赐了臣南京工部佥事的官职,命我来此。”
“与皇上打赌?你的胆子真够大的!”张太后玉眉倒竖,口气重了起来。
“臣死罪,臣死罪!”
张太后看他可怜巴交,胆子又小的样子,心里面便信了三分,看了看身旁坐着的首辅杨廷和,以及六部尚书们,他们会意地点了点头。
“史兰峤,你说皇上与元帅讨买大铳,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位元帅,是否就是番鬼船上的头目?”兵部尚书王琼问道。
杨廷和瞥了对方一眼,眼中杀机毕现。
不过王琼才不会买他的账,表情仍自平静从容,拈须端坐。
“这个……”
“从实讲来,若有半点不实,拿你性命是问!”太后一拍桌子。
史兰峤吓得浑身乱抖,差点半身不遂软瘫在地上,他哭丧着脸,连连叩头,“臣死罪,臣死罪!”
“说!”
“是,是,禀太后,各位大人:这位敕封的元帅所率领的士兵,原是秦国方士徐福所率三千童男女的后代,其所在之地,非常辽阔,疆土比大明还要广阔,称为特大公国,其首领称为公爵,亦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这五等爵外,还有爵士、准爵士,亦属贵族之列,另有勋爵之衔,用以赏赐有功。除了贵族之外,全国有人口三百多万,善建巨舰强铳,在海上骁勇无比,与佛郎机人乃是天生的死敌。”史兰峤把这番话说得要多流利有多流利,“除了朱九郎之外,其余人等也多半具有华夏正溯的血脉,只是异族间多有通婚,血统不甚纯正罢了。朱九郎乃是这特大公国的公爵,按照他们的习惯,官员,尤其贵族,可以在其他的国家里担任职务或受封贵族,他们还信奉一位叫耶酥的天神……”
杨廷和忽然眉头一皱,王琼也颇有些紧张,摆摆手道:“说说大铳的事,皇上真的向这些番人购置大铳了吗?难道元帅之位,真的要让给这位朱九郎?”
“什么大铳?难道不是三大营中的兵器?”张太后越听越纳闷,连忙问道。
“非也。”王琼连忙回答,“两年前两广总督陈西轩、广东右布政使吴廷举联名进表,言佛郎机国入贡,不过此獠却包藏祸心,以进贡请对为名,竟然在怀远驿前舶船放铳,其声如雷,城内数惊。其后又强驻我屯门岛,交通权贵,欺行霸市,甚至私掳婴孩儿童,以足口腹之欲,广东各府早已是奏报踵接了。其火器称大铳,分为数种,据说有千斤之重,铅子每个重十数斤,威力惊人,金石为摧。此次皇上率精锐水师与战,300余艘各类战船,竟然不是区区几条番船的对手,结果全军覆没,皇上也身陷贼营……”
他微微一滞,便讲不下去了;张太后斜着眼瞧他,哼了一记,“史大人,继续说下去。”
“是,是。禀皇太后,佛郎机人与这个特大公国并不对付,因此他们造铳的方法也不同。朱元帅所督率之舰,称‘大帆船’,载量惊人,有一船水工、炮手共计600余人,船体宽大平稳,人于上如行平地,大小似乎不下我大明早先之2000料船。其国人造铳,凡用铜或熟铁,每铳重万余斤,弹重30余斤,远去可达十里,朱元帅曾将一尊铜炮由皇上点火试射,此铳击至,十尺城壁皆碎为齑粉,皇上大喜,当即封此铳为‘讨虏大将军’。”
众人不禁瞠目结舌,朱厚照身为大明帝国的皇帝,竟然以身犯险,去当一个炮手!
“皇帝何时能够回宫?”毫无疑问,这番述说使得张太后的面色多少已经缓和下来,这个皇帝同时也是她的儿子,儿子的品行和脾气她还能不知道吗?这个朱厚照如此贪玩,已经到了令人不安的地步,而这恰恰只能说明这位史兰峤先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说谎。而关于购买大炮的事情,她根本是不会在意的。
“皇上已下旨,十二月申戊幸南京旧宅,暂居保泰殿内,中官张永张总管已奉命打扫殿宇陈设,着轻骥都尉、锦衣卫佥事指挥使乔定波搬取豹房并宣府人、物,移往南京。皇上已经命令兴建丞相府,相府定于城东狮子山上。”
“荒唐!立相之事根本没有讨论的可能,皇上此举,实在是有违祖制,臣等万万不能遵命!”杨廷和听到这里,就算他涵养再好,也不禁发起火来,废相而立大学士的制度,是明太祖朱元璋提出来的,本意是加强皇权,然而,因为大学士组成的内阁事实上担当了丞相的职能,又在某些方面还要强于丞相,所以反而造成了内阁权倾朝野的怪异现象。
要知道,首辅也才是正五品的秩位!可是他在百官中的地位仍然要高于六部尚书,相当于六部尚书的首领。而由12名大学士组成的内阁,直接对皇帝负责,他们甚至还能驳回皇帝的圣旨,权力大得吓人。
现在,要将这些权力重新分配,这是杨廷和这样的人断然无法容忍的。
张太后默默地喝着茶,对这件事,她不准备提出任何意见。
史兰峤干咳一声,“各位大人,皇上说此事不必讨论,不过由首辅换丞相而已,首辅不过五品,而丞相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独尊于朝班,位列正一品上,见王、侯不赞不拜,生前死后之荣耀,更超乎大学士多矣!至于建丞相府,也是要仿照内阁制度,确定尊卑主从而已,此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
史兰峤把成奉教他的话再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此时,不光是内阁诸位大学士,连六部尚书与张太后听得也微微有些变色。
“皇帝,真是如此说的吗?”
“确实无误。”
关于荣誉和名声这些东西,的确是作大明朝官员的人们没法抗拒的东西。
众人再次陷入到沉默之中。兵部尚书王琼一皱眉,跑了出来,“史大人,你说皇上将于十二月申戊日回到南京,此事究竟有几分可信?今我大明卫所六十余部已经分道出发,集合大军30万人,不日将抵南京护驾,若到时皇上没有返回的话,又如何说呢?”
史兰峤吓出一身冷汗,他嗫嚅地咽了口唾沫,“下官,下官怎敢欺瞒各位大人?平虏伯江彬向下官宣了皇上的口谕,而为防生变,朱元帅已命南京守备修整诸卫团营,并组建水师大都督府,协防南京,大人若调大军勤王,那是再好不过,将来迁都南京,皇上也绝不会放弃北京,还会颁布留守兵力,如果西北事起,北京将是屯兵的绝好之处。”
礼部尚书毛澄,字宪清,拊王琼耳道:“如此道理,非此人可了也,亦非皇上所言,必另有其人。”
“莫非,是那朱九郎?”
毛澄隐晦地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作甚非要迁都呢?北京城呆得好好的。”张太后有点不解地问道。
史兰峤苦笑着摇摇头,“臣才疏学浅,只是奉旨办差,不敢怠慢,可这圣旨上的疑问,可就叫臣难以作答了。不过,臣曾听皇上与新任侍读学士成奉谈起,他们的对话臣都不甚了了,言迁都有益者五,有弊者三。”
“说。”张太后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来。
“是。南京乃太祖旧都,龙蟠虎踞、帝王之宅也,其一益;罢停漕运,年省数千万钱,此二益;临江近海,便于航运贸易、逐除倭寇,此三益;江南富庶繁华,人才济济,便于取士,此四益;能使大明更重海防、重组水军,此五益。”
“弊者:远离中原,对西北军事防务不及应对,此一弊;建都南京,北方经济势必衰退,此二弊,劳师动众,民生、银钱损耗,此三弊。”
众人听完,都不禁非常的诧异,心说什么时候皇帝陛下能够听得进如此忠言了?
杨廷和问道:“要大明重建海防、重组水军,此何益也?虚耗钱粮,败纪坏政,这是件最大的害事,怎么能归为益处中去呢?”
“这,这非下官所能知晓的了。”史兰峤脸孔一红,说道。
即使有些疑问,张太后和百官们也都大致的放下了心来,遣走这位南京来的使臣后,张太后命令内卫对史兰峤要“严密监视”,另一方面,她拟旨交由兵部尚书王琼,让他借迁都之名,尽点北京七十二卫所兵马,只留小半,其余全部南下。而王琼的职务,也变成“兵部尚书都督北京诸卫指挥使兼南京副留守都指挥使”,统兵5万,务必在十二月申戊日前进兵南京江北浦子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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