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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州下属的锦云镇上,正是秋庄稼将熟未熟,遍地青纱帐四起的时候。
两边田野里玉米黄,稻子绿,溪水清清,绿树成荫,羊吃草、鸡刨土、狗撒欢,一副悠闲恬静的乡村画卷展现于眼前。
茹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处州医院住了几周。起初,本地的医生以为她是因为磕碰而导致的暂时性昏迷。
但经过一番详细的检查,方才知晓,原来她体内本就累积了某种不知名的慢性毒素,再加上有孕在身,因着体力不支,也便昏迷了好几日。
茹云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吕家的一个丫鬟在身旁伺候着。听这丫头断断续续说了一些缘故,茹云方才晓得,原来那一日枪战以后,她被路过的吕平柏相救,因而才算死里逃生,捡得一条性命。
茹云与吕平柏,不过是在茶馆的时候,经着曾包石介绍,与他算是有过一面之缘。那个时候,她也决计不会想到,这个人竟然会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虽然一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茹云总归身子不大好,再加上处州是山地,入了秋,多是雾气缠绕。为了便于茹云调养,在医生建议下,茹云转到处州下属的锦云镇上,调养身体。
锦云镇始建于唐万岁登封元年,是一个古韵幽幽的小镇。它乃处州境内水陆要道之一,故而镇虽不大,集市却颇繁荣,山珍水货、京广杂货一应俱全。
溪水从西到南流过,将狭长的小镇一分为二。九曲练溪,十里画廊,山水飘逸,云雾缭绕。水面坦荡,上头架了几座平板石桥,渡口则设平底宽面渡船。
自十年前,处州的张先生成立首家渡轮公司以后,这从锦云到处州其他区域的小火轮,便是每日往返一次。
每至锦云境内,轮船必定得要长拉汽笛,其声悠扬,在溪水两侧的大片田野上久久回荡。此时岸边嬉耍的孩子和田里荷锄的农人都会伫立不动,注视望着小火轮在溪水中搅出一条翻滚的浪花,在水面上一个回旋,便扬长而去。
孩子们总是最好奇的,他们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船舱里坐着的是什么人,他们都有些什么样的长相,什么样的穿戴。只是无奈轮船速度大快,他们只依稀瞥见船舱玻璃上贴紧的一双双眼睛,那些眼睛同样对两岸的风光秀丽充满着憧憬。
晚上,若有夜航轮船从溪水中开过去,那真真是最具诗情画意的一幕了。夜色如黛,星光迷蒙,平滑如带的溪水上,就见夜航船通体透明,像从银河边缓缓滑过来的璀璨星辰。
船过之处,前后溅起浪花朵朵,令许多一辈子都不曾出过锦云镇上的质朴百姓觉得有些如梦如幻。
茹云在屋子里呆的腻烦了,有时候就会专挑着夜里的时间出去看夜景。但凡见着夜船,身边伺候的丫鬟巧儿总是十分兴奋地说着:“可真是堪比龙王爷出巡了。”
茹云每每听及,都免不了为她的笑容而感染:“怕是龙王爷也没这等福气呢。”
这个时候,巧儿心下想的是什么时候也坐一次这样的夜航轮船,才不枉了来人世走一遭。
而茹云呢,却总是禁不住伸手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如今已经怀胎六月有余,开始有了胎动,每次当她感觉到孩子在腹中,总免不了起了一阵莫名的哀思。
这孩子,还没出生,就注定了要做遗腹子,她开始有些怀疑自己当初要留下这个孩子的决定究竟是不是对的。
吕家在处州境内,名声说起来最是响亮。细究起来,吕家也算是根深蒂固的世家豪族,爷叔辈中过同治年间状元、榜眼,官至翰林院编修。
到了光绪年间,吕家老太爷因着对西太后的不满而辞官归里,抱着教育救国、实业兴邦的维新思想,先后创办了小学堂与师范学堂,又有绸缎铺数家。不管怎么说,事情证明了吕家老太爷眼光不俗,思想和行动都属这个时代超前的人物了。
吕平柏出身这样的一个书香世家,又从小对生意上的往来耳儒目染,也算是个典型的新派人物。
二十岁出头那年,他从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正欲赴美留学,一展报国鸿图之志的时候,吕家老太爷不幸去世。再加上父亲常年卧病,作为长子,他不得不牺牲自我的意愿,回老家来照顾老老小小,让家族得以光大延续。
吕家到了吕平柏这一辈,可算是人丁兴旺。他的弟弟吕括苍,成婚比他早,一共生了两个儿子,名为济安、济时,如今正是上中学的年纪。
吕括苍的意思,是两个儿子毕业以后直接就送到西洋去学习,可是吕家老太太觉得,太孙子年纪尚幼,漂洋过海实在让人不放心,因而这事便一直搁浅了下来。
至于吕平柏本人,原本早年结过一次婚,只是可惜妻子在生下女儿吕清如以后,因着产褥感染而去世了。
吕清如长得也算花容月貌,眉目自带一股清秀,招人疼惜。如今虽然不过才念了小学堂,可是却已经写得一手好字,还画得一手好画。
据说左邻右舍的太太、小媳妇,常来求她画鞋样描绣底,茹云每次看到清如,都觉得这孩子玲珑剔透,看着很招人喜欢。
……………
这一日茹云挺直了后腰,僵僵地坐着,筷子拿在手里,眼睛望着菜碗里清水寡汤的菠菜粉丝和梅干菜豆腐,只觉口中也像碗里的汤水一样寡淡无味。
到底是怀孕六个月以后了,原先吃东西如同小鸟啄食的茹云突然变得像饿死鬼投胎一般,她总是觉得喉咙里老有一双手伸出来,不停地抓挠着要食物。
偏偏这时,日本人已经封锁了从外界进入处州必经的一条公路,处州的山珍出不去,外头的南北杂货进不来,吕家再是有钱,也不能顿顿大鱼大肉地吃着。
吕家本还有过年时候攒下来的一些腊肉火腿香肠什么的,天天也就是在柴火上蒸个一小碟。吕平柏待茹云这个客人,可谓照顾之际,荤菜碗里从不伸筷子。
济安、济时却不行,一是半大小子还不知道照顾人,二是兄弟俩正当发育长身体的时候,肚里也需要油水,有多少肉都吃不够。
这样一来,一家子坐上饭桌,茹云这个外人还没好意思动筷子,几片肉已经被吕家俩孩子风卷残叶,连蒸出来的肉汁都倒进饭里给一并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