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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月来,高拱很少回家。昨日,内阁公本交韩楫送张居正列名,一件大事总算有了头绪,他方回家沐浴更衣。一大早,他的轿子就上了长安街,快进长安右门时,天已大亮,高福看见前方不远处,路旁黑压压跪着一群人,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到号哭声。
“怎么回事?”高拱在轿中听到了躁动,掀开轿帘问,没等高福回答,他伸出头来一看,几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向这边围拢而来。
“冤枉啊!”几个人跪在轿前,大声喊叫。顷刻间,有百十号人向高拱的轿前聚拢,大声号哭,口中称冤。高福惊慌地想上前驱赶,闻讯赶来的锦衣校尉手持寒光凛凛的绣春刀,把人群团团围住,高拱摆摆手,大声道:“且慢,上前一人说话!”
一位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挤过来,手中高举一叠状纸,跪地高声道:“我辈是南直隶安庆府人,来为知府查志隆伸冤,恳请朝廷保留知府!”
“查知府冤枉啊——”人群中响起一片哭喊声,“让查知府回安庆去!”
高拱心里一沉,示意高福接过状纸,问:“何冤之有?”
中年人道:“青天大老爷啊!安庆卫的逻卒,明抢暗盗,把安庆城祸害得鸡飞狗跳,查知府到任,整治了那帮盗贼,断了那些人的财路,指挥张志学竟领兵哗变,欲杀知府。不意兵变平息,查知府也被逮!查知府是贤明知府,他是为安庆百姓受难啊!锦衣卫逮走查知府那天,安庆城数千百姓,追随到码头,号哭不止,声闻百里!我辈受安庆百姓之托,随至京师,上本诉冤,请放了查知府,让查知府回任!”
高拱听罢,沉吟片刻,道:“请转告安庆众百姓,朝廷逮查知府入京,乃为查清真相,非即治其罪,待勘问明白,果如诸位所言,必官复原职!”言毕,一扬手,吩咐轿夫,“走!”
众人将信将疑,闪开一条道,轿子在一阵哭喊求情声中,继续向东而去。到得文渊阁,高拱一下轿,边往里走,边喊:“书办何在?”几个书办应声跑过来,高拱吩咐,“去,叫刑部尚书刘自强来见!”
高仪见高拱黑着脸进了中堂,不知何故,未敢出声。高拱落了座,瓮声瓮气地说:“这几天陆续接到南京兵部尚书王之诰、操江巡抚李邦珍奏本,替查志隆说话,张佳胤不为自己辩,却替查志隆辩,我即疑心查志隆有冤;今日见百余百姓在长安街跪道号哭,民心如此,焉能置之不理!”
“喔?是这事。”高仪道,随即指着高拱书案上的一摞白简,“通政司送来的,都是安庆百姓上的本,为查志隆伸冤,恳请保留知府的。”
高拱随手翻了翻:“看来,查志隆十有八九是被陷害。”
高仪接言道:“事有蹊跷。李邦珍言查志隆并非擅离职守潜入南京;而是遵宪令去南京向兵部禀报的,王之诰也证实了这一点。张佳胤又力言查志隆因得罪从‘逻卒为盗’中获利的军官而被诬陷,还说诏逮查志隆而老幼悲号,贤声在郡邑。巡按御史刘日睿也站出来替查志隆辩护。可守备张太监与查志隆有何过节,会诬陷他?”
高拱喝了口茶,道:“上官认可或厌弃,不足为凭,如潮州知府侯必登者是;但百姓认可,殊为难得。百姓百余人追随来京,遮道号哭诉冤,事体大致已明。”
须臾,刑部尚书刘自强到了。高拱劈头问:“体乾,安庆卫指挥张志学等人,勘问得怎么样了?”
“禀元翁,”刘自强道,“此番逮张志学等二十三人下刑部狱,三法司会勘,供词前后反复,相互抵牾,甚费周章。”
高拱又问:“查志隆讯问过了吗?”
“查志隆前日刚逮到,昨日问过两次,只说是被诬陷。”刘自强答。
“到底因何起变,张志学那帮人什么说辞?”高拱追问。
“起初……”
高拱打断刘自强:“不要说过程,只说结论!”
“除张志学外,其余人犯,均供称是因愤于查志隆整治逻卒,断了财路,因之怨恨于他。”刘自强答,“哗变旨在驱逐查志隆,非真欲杀之。”
“啪”地一声,高拱拍案而起,大声道:“守备太监张宏何以上本参查志隆?他得了什么好处?!”
“张宏一向谨慎,怎么到了南京,就变了吗?”高仪嘀咕道。
“哼!”高拱冷笑一声,“阉人,没有什么好东西!”他跨出书案,边踱步边道,“分两步走:刑部先把审勘张志学、查志隆的情形上报,内阁拟旨,待内里批红,即开释查志隆;再把张宏参查志隆的原因查明,刑部咨都察院,委巡按御史刘日睿彻查此事!”
刘自强踌躇片刻,道:“元翁,时下朝野人心惶惶,大内每有诏旨传出,百官无不骇愕,不能安心办事,委实令人堪忧!”
“天塌了,有顾命老臣顶着,司属当安心办事才是。”高拱一扬手道,“你回去告诫部员,安心办事,不得旷废职守!明日即把勘问情形奏来,得上紧给安庆百姓一个交代。”
刘自强怏怏告退,高拱脑海里还是长安街上百余众跪哭的场景,他坐回去,以决断的语气道:“对张佳胤和查志隆的处分要纠正,都要官复原职!”
“官复原职?”高仪不解,“安庆知府不是已经让吴孔性去做了吗?邸报上都刊出了。”
高拱一扬手:“宁可把吴孔性调出,也要让查志隆复任安庆知府!”
“新郑,这岂不让朝野议论朝令夕改?”高仪皱眉道。
“宁可让朝野指责朝令夕改,也要让查志隆官复原职!”高拱断然道,“非为查志隆、为安庆计,乃为国家计也!”
高仪一脸茫然地看着高拱:“新郑,不必这么较真儿吧?”
“自嘉靖初年历次兵变,对地方官每扣上激变之罪。”高拱开言道,“这是因为叛乱军人难处,而地方官易治,遂委罪地方官,遮掩了事。对此,不惟地方官知之,天下无不知之。皆因当国者暗懦规避,不肯为国任事,依违苟且一时,遂使六七十年间,朝廷之法大坏而不可收拾,良可恨也!我想明白了,今日,当先正叛卒之罪,而不必连及地方官。不的,军卒一旦对地方官管束不满,闭城呐喊,何愁地方官不除?此率天下而乱也,这等荒唐事,绝不允许重现于今日!”
“有道理!”高仪附和道,转念一想,又觉不妥,“不过,如此一来,地方官不再担激变之罪,不肖之辈,岂不为所欲为?”
“即使地方官有罪,亦不当同时并论,先正叛乱之罪再说。”高拱以不容辩驳的语气道,“具体到安庆之事,查志隆并无激变之情,反而有循良之政。若不让查志隆复职,则那些个叛卒谋去知府之计岂不得逞?百姓岂不大失所望?此非戡乱安民之道!查志隆复职,可令奸恶之志慑而国法张,闾阎之情通而国恩洽,使天下皆知朝廷威有必伸,非一毫所可挠;明有必照,非一毫所可眩。不惟可振一时之纪纲,而万世之纪纲由此可振;不惟可安一府之民心,而天下之民心由此安之,其于治道所关非细。”
高仪道:“新郑,就按你说的办,我无异同。”
“我即上本,待内里批红,照此办理。”高拱说着,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又道,“给先皇上尊谥,我思维再三,当……”边说,边在书案上翻找着,书办走过来禀报:韩楫求见。
须臾,韩楫满身尘土,一脸倦容走了进来,施礼毕,道:“师相,都办停当!”说着,把文牍捧递到高拱的书案。
“喔!江陵列名了!”高拱喜出望外,抬头问韩楫,“他怎么说?”
韩楫瞥了一眼高仪,欲言又止。
“不妨事,你照直说就是了。”高拱一扬手道。
韩楫这才把张居正的话复述一遍。高拱畅出口气:“这就好,这就好!”说着,大声唤书办,“把此本速送会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