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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挚,你杀了他?”褚移的声调拔高。诚然,他不是真的惋惜一代神医就此陨落,他只是忧心他死了容安的病就没人治得了了。
何挚手上的剑犹在滴血,面对褚移的质问,容色如寻常:“如你所见,是我杀了他。”
稀薄的空气里能听见翼章刀在鞘中的低沉鸣响。褚移的手在颤抖,但又在极力控制。一字一顿地道:“是王上让你杀了他?”
何挚的目光在翼章刀上轻飘飘掠过。翼章刀快狠准,那日在地下宫殿他也算见识了一回。再瞧瞧自己手上的佩剑,和那炳重刀比起来,个头儿上就吃了很大的亏。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王上说,一个人活在世上,活得就应该有个人样子。似衡五子这般,非人非鬼,装神弄鬼,又爱干一些人鬼都唾弃的事,活着实在没什么意思了。”
褚移强忍怒火:“你可知道,王后娘娘现在还躺在榻上,似睡着了一般,已经有两天了。”
“这和衡五子没什么关系。衡五子救不了王后娘娘的命。”
何挚用一方帕子轻轻擦拭佩剑上的血渍,剑被擦得干干净净,映出灯火的影子,好像从未染过血一般。将血迹斑斑的帕子扔在了衡五子身前血泊里,依旧是温淡神情:“他是真的不会救娘娘的。”
褚移的身体明显一僵。
何挚由衷的一声长叹,“其实,哪个诸侯王室没有埋藏着一点秘辛?墨国的王室也不例外。末将自小跟在王上身边,看到的,听到的,自然要比别人多。”
何挚难得一开口讲这样多的话,褚移却不喜这样的性子,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王上从未怀疑过将军忠于墨国的心。因为将军身体里流着墨国的血。衡五子却不是。他与王上之间,只有恨。”
“扶微公主嫁给先王之前,曾经有过一个私生子,就是衡五子。衡五子生下来之后便被抛弃,是启文公将他捡回去,抚养他长大,灌输他仇恨,送他去南疆药王谷学医,他就是为报复而来。来报复夺了他母爱的弟弟,也就是咱们王上。”
褚移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看向窝在酒坛里已经死去、蓬头垢面的衡五子。那个书生般清秀模样、有着惊世才华的神医。
瞧着褚移面色茫然,何挚继续道:“将军不信?也难怪将军不信。就像当初知道将军是王上同父异母的兄弟时一样,我也不信。可这是真的,不是吗?将军的母亲是先王的清妃,因扶微公主之故被驱逐出王室。那时清妃已经有孕,只是自己不知。”
褚移的脸色一霎苍白。寒星般的眸子里一瞬闪过些不知是悲凉还是什么的东西。
“褚将军现在该相信了吧?”
褚移没有说话,那就表示他相信了这件事。这个话题本应到此为止,何挚却轻叹一声,将话题又转到扶微公主身上,“那真是一段不能回首的往事。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扶微公主,她是启国派来的细作。那座地宫建成之后,她命人修了暗道,好便于传递消息。暗道机关就藏于温泉池下的出水口。先王上得知后,以夹竹桃鸩酒毒死了她。”
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面上露出些许欣慰之色:“幸而她死的早,不然,墨国早姓了扶。”
欣慰转而换成痛惜:“我一个局外人,听到这些都觉得慌乱无措。可你知道吗,王上晓得这件事的时候,才不过三岁幼龄。先王鸩酒毒死扶微公主的时候,他就躲在帘子角上,目睹了一切。三岁的孩子,不懂什么是细作,也不懂为什么一杯酒就要了人的命。等他长到能够想明白这一切的年纪的时候,早已经物是人非,事事休。”
何挚从未说过这样多的话,以至于自己都觉得不妥,瞧着褚移略显茫然的神色道:“褚将军是不是觉得我多话?那我就直奔主题吧。王上承袭君位以后,听说了清妃的事,于是亲自去迎了你回来,本欲将君位禅让于你,你没有接受,这才退而求其次,拜你为大将军。你知道王上为什么要禅位于你吗?”
不等褚移回答,便自问自答道:“因为王上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份,是墨国的耻辱。”
褚移道:“他实在不必这么认为的。”
何挚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欣慰的笑还是悲凉的笑:“是啊。他是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人,实在不必在意自己的出身。”
一抬眼,望向褚移:“这些事知之者甚少,都是王室不能说亦不能载入史册的秘辛。公之于世有什么样的后果将军也知道。这里面将军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今日统统说与将军听,不为别的,只是想让将军知道,王上以一人之力承当起整个墨国的命运,实在艰难,儿女情长对他来说,都太过奢侈。王后娘娘是好人,可她却会成为王上的掣肘。这么说,褚将军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说了这么多,原来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他是晓得他对容安的执念,所以才不得已吐露这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看见他是多么害怕容安会误了墨琚,误了墨国。
可……这与他有何干系?何挚还是没有看明白,他的王对王后的情,和别人无关。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王上的意思?”半晌,褚移问出一句。
何挚神色肃正:“是我的意思,也是全墨国人的意思。”
褚移只淡淡留下一句:“知道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嘱了一句:“既是王上的胞兄,就差人送回南疆药王谷安葬吧。那里应该更合适他长眠。”
褚移想,还是应该找墨琚谈一谈。在墨国与容安之间,墨琚应该做一个选择了。
他不知墨琚此时身在何处,先去议事殿找了一遍,议事殿里空无一人,只有灯烛寂寥地燃着。他抱着怀疑的态度去了揽微殿,心想他不在议事殿,便应该在揽微殿吧。他素日的生活轨迹不就是这两点一线么?
揽微殿里,小兮在哄墨适入睡,容安一个人躺在外殿榻上,睡姿依然。
褚移在榻前沉默一阵子,终是无奈,转身仍踏上寻找墨琚之路。
墨宫之大,算上东宫在内,他怕是要找一夜也不止。站在揽微殿外迟疑了一阵子,还是一处宫殿一处宫殿找了下去。
途遇几队巡逻的御卫,问过之后也都是不知。时近子夜,不知不觉间便走到司乐府附近。耳听得司乐府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乐声,是一段琴曲,他依稀听出这和墨琚在承光殿吹奏的曲子是同一曲子,辨出这是《梨花落》。
走近司乐府,门口站的是成一,不等墨琚开口相问,成一便一副心焦的样子走上前来,“大将军,小的差人去您府上找您,到处也没有找到,您可算来了。”
“怎么?”褚移蹙眉。
“王上在里面弹琴弹了有小半夜了,一刻也没停过。这让老奴不禁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大将军在厉州之时,王上与那时候还是大司乐的王后曾有一些不太好的过往。事情经过是这样的,王上将王后禁锢在司乐府,不许她出司乐府,王后求告无门,便在这里弹了许久的琴,差点就将一双手弹废了,王上才来相见。老奴想,王上是不是想起那段过往,才……”
话到此处,不说自明,褚移了然地道:“王上以前是不是在承光湖也和容安有过一段故事?”
成一一声轻叹:“那是王上此生最为快乐的时光。王后娘娘那夜路经承光湖,无意中听见有人吹奏《梨花落》的曲子,便以箫相和,王上因此得知,她就是他爱慕已久的承光公主。因为找到了她,王上兴奋得好几日都没有睡着觉呢。”
“果然是如此。”褚移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成一省起今晚寻找褚移的目的,忙又道:“大将军赶紧进去劝劝王上吧,再这么弹下去,手指非废了不可。王上可还要用他的双手执掌这墨国江山呢。”
“放眼这天下,除了王后娘娘,也恐怕就只有您能说得动王上了。”
成一还在喋喋不休,褚移已经推开司乐府的大门,一脚跨了进去。
一灯如豆,拉长恍惚人影。琴音袅袅,更添午夜寂寥。
盘膝坐于青石地中央抚琴的墨琚,未等褚移开口责问,便先开了口:“今夜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顿了顿,话锋却急转:“那天夜里很冷。她一个人呆在这个地方,一直在弹着这首曲子。明明是在服软,却非要用那种烈性的法子,让你不敢低瞧她。”
褚移道:“她从小是高高在上最受宠爱的公主,从天堂跌落地狱亦未肯屈服过,随我征战沙场,又见过太多的生死,历尽了艰辛,还有什么是她不能看透的?还有什么是她不能放下的?不过是,对你的眷恋罢了。你以为那是她的烈性,那是你没见过她真正烈性的时候。那只是她的软弱。唯一的软弱。”
声音转得很低:“那时,我知道她心里始终藏着一个人,可我一直不晓得那人是谁。后来晓得了,却是我的胞弟。”
一双冰寒的眼眸望住墨琚:“可你既然要了她,又为何不珍惜她?”
琴声荒腔走板,不知要走向何方,丝弦在不可调服的地方,终于断了。
墨琚呆怔地望着断弦,全没接上褚移的话:“左鸣遣杀手进宫行刺,她为了救孤拿九霄环佩砸杀手。九霄环佩的丝弦断了。她后来说要几根天蚕丝给九霄环佩续上弦。孤就给她弄来了天蚕丝,还帮她搓好了丝弦。可是后来不知为何就起了争执……”
忽然抬头望向褚移,“孤想起来了,是因为你。孤以为她一心里只有你,起了嫉妒之心。孤就将她一个人关在了这里。她一个人一定是害怕极了,所以才不停地弹琴。孤却以为她是用那种方式逼孤就范。”
褚移打断他的话:“尸体堆积成山的战场,她都没有害怕过,你觉得她会怕一个人呆在这司乐府吗?”
墨琚的眼睛闭上,又睁开,不晓得是不是不敢面对褚移的话,终究却还是轻叹了一声,“你说的不错。她应该是绝望。她一心爱着的那个人,却将她关在这种地方受辱。”
褚移道:“王弟,你应该去揽微殿,把这首《梨花落》弹给她听。她上战场的那几年,很少弹琴,因为无人能懂。可是将这首《梨花落》练得纯熟,后来我知道,因为听说这首曲子是你喜欢的。”
墨琚怔然。手指无意识地搭在琴弦上,指尖因为弹破,流出的血将琴弦染得绯红。血一滴一滴流下来,他犹未觉察一般。
半晌,终于是醒悟了一般,“你说得对,王兄。我应该去揽微殿,将这首曲子完完整整弹给她听。”
人生里第一次以兄弟相称,却都是为了同一个女子。
墨琚站起身,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淡定自若,脚底下的瑶琴却被撞得倒地,他强自撑着,脚步没有踉跄,一步一步沉稳地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