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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历,开正元年四月初八
正是万物生长的时节,京城内外到处春意融融,惟独皇城内死气沉沉。
西边的日头将将滑下山去,各宫各殿便有内监出来掌灯。他们撑着蒿子将一排排的风灯挂上檐去,夜风一吹便飘飘摇摇地摆动起来,在夜色中颇有几分凄凉之态。
偌大的紫极殿里头密密麻麻立着许多人,站在前头的几个内阁大臣惶惶不安地在寝殿外,伸长了脖子往殿内望去,生怕将寝殿里太医的话听漏半个字似的。
龙榻上躺着一个看起来年近四十的男人,他的双颊凹陷,脸色蜡黄一片,双眼半开半阖,他的眼珠子已然不那么清明,隐隐透出几分浑浊晦暗。
太医院的几个大小掌事太医齐聚一堂,一张张布满褶子的老脸上,无不愁容满面,他们面面相觑却仍束手无策,手上不住地捋着灰白的胡须,几乎要将它捋脱根了去,一群人凑在一处憋了半晌,愣是谁都没憋出半个字儿来。
立在一旁的安太后顿时就急眼了,“许大人,皇上前儿还生龙活虎的,怎么转眼就卧床不起了?倒是给个说法啊。”
许太医的脸色很不好看,他躬着身,朝太后和皇后抱了抱拳,语气惶恐道:“禀太后娘娘,皇上的脉象虚虚实实,让人捉摸不清,恕老臣无能,着实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安太后岂能听不出其中的敷衍之意,她沉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倒好,治不了皇上的病不说,连是个什么缘由都看不出来,要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
太后的口气不无责怪之意,吓得许太医赶紧跪伏在地,“老臣惶恐!”
几个太医见势不妙,也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臣等惶恐!”
皇后安飞虹这才转过身来,她的双眸微微泛着红。
她拿起手帕揩了揩鼻子,略带抽泣的口吻道:“母后息怒,这事恐怕怨不得许太医他们,陛下前儿出了趟宫,回来就不对劲了。”
安太后脸色一白,她丝毫不留情面,当众斥责道:“有话就说,别只说一半!”
紫极殿里的宫人闻言,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低垂着脑袋,不敢多看一眼,一群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太后和皇后的示下又敢擅自离开。
皇帝卧病在床,太医束手无策,安太后本就忧心如焚,一听到她这明显是话中有话,却偏又拿腔拿调,吞吞吐吐的,老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禁更来气了。
太后板着张脸,就差指着安飞虹的鼻子斥责道:“你身为皇后,本应母仪天下,你却连照顾人都会!你倒是说说,我儿要你何用?”
安太后本就看形容枯槁的安飞虹极不顺眼,偏偏她遇事毫无主见不说,还哭丧着脸,简直晦气得很!
若不是看在她是自己的嫡亲侄女,还生了皇孙世铎的份上,早就将这个长相刻薄,个性软弱,简直一无是处的无能皇后打入冷宫去。
安飞虹闻言,她的身子微微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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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所思所想,安飞虹早已心知肚明,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只是代替安如玉嫁入端王府为妃的代替品。
赵政淳从年少时就不曾欢喜过她,新婚那一年,赵政淳只偶尔进她的屋子,自从她怀上世铎开始至今,赵政淳已然十多年未踏进过她的屋子一步。
所幸赵政淳虽然不喜欢她,却还是看重她儿子的,也看中安家,所以安飞虹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差,然而好景不长。
四年前,安如玉与萧家三郎和离后,赵政淳便时常去敬国公府,其居心不言自明。安飞虹着实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直到安如玉嫁入诚王府,她才暗暗松了口气。
谁知道她还是高兴得太早了,先前太后说安如玉的孩子和赵政淳幼时长得一模一样,她还只当太后失言,结果,她发现赵政淳和安如玉果然余情未了。
于是她渐渐明白过来,或许太后所说的根本就是事实。
诚王赵政霖离京后,他们几乎明的勾搭在一起,皇上和诚王妃之间的那些事在整个皇宫禁苑人尽皆知,只是谁也不敢说破罢了。
彼时正忙着为赵政淳安排选秀的安飞虹,几乎是阖宫上下,最后一个知情的。
可笑,安飞虹原本还天真地以为,她的好妹妹,安如玉隔三差五地进宫,还总会带着赵世玉进宫只是为了讨好太后。
谁知安如玉真正的目的,竟是为了和赵政淳贪欢,也为了“一家三口”在宫中团聚。
明里暗里有多少人笑话她,也笑话她的世铎,这些已经无从考量。
安飞虹自知不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子,论才情,她自然比不过有着京城第一才女之称的安如玉,论长相,她也明显逊于安如玉,论感情,她还是远远不能与他们从小青梅竹马的深厚感情相提并论。
在赵政淳眼中,安如玉什么都好,安飞虹一无是处,就连太后也喜欢安如玉。
原先太后对她客气也只是看在她生了赵世铎的份上,可是太后如今明显喜欢赵世玉胜过赵世铎,连带着对她也愈发的横挑鼻子竖挑眼。
原本她还不理解,但若说赵世玉也是赵政淳的儿子,那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安飞虹比谁都知道安如玉的野心,她也知道有敬国公府在,这世上唯一可以取代她位置的人非安如玉莫属,而唯一可以取代赵世铎位置的人则非赵世玉莫属。
若不将他们的狼子野心早早扼杀在萌芽状态,等待她和世铎的将是死路一条。
安飞虹如当然心有不甘,所以她在紫极殿安排了人手,她拦下了安如玉递给赵政淳的书信,她还模仿赵政淳的笔迹给安如玉回了信,让安如玉自行解决她肚里的那个孽种。
安飞虹想着,如此一来,依安如玉的性子少不得会矫情一段时间。
正好后宫选秀在即,到时那么多花骨朵儿似的贵女进宫来供赵政淳享用,他哪还能想得起安如玉那个黄脸婆?
可她仍然低估了赵政淳对安如玉的深厚情意,也低估了这两人厚颜无耻的程度。
刚开了春,新人源源不断地进宫,赵政淳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的同时,他居然还是抽了空去宫外私会安如玉。
要知道当初安如玉的信根本就不曾到过赵政淳的手上,若是被他知道事情的始末,只怕世铎会就此没了娘,或许,连她的世铎都无法安然存活在这个世上。
安飞虹只得动用了她早就准备好的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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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如玉神情凝重,她摒退左右,这才支支吾吾地说道:“陛下前儿特地去城外看了如玉,他回来就……”
“啪!”
太后直接用一巴掌打断了她的自说自话,“安家怎会养出你这么不中用的女儿?”
这一巴掌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莫明其妙,安飞虹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的左侧脸颊烫得厉害,不必说已高高肿起,
“飞虹知道的事,母后怎会不知?”安飞虹捂着脸,抽抽噎噎道:“想必母后早就知情,却什么都不说,还一味包庇……”
“啪!”
太后再往她的另一侧脸颊抽了一巴掌,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轻没重地跟我说这些拈酸吃醋的话!”
安飞虹惨然一笑,太后一心向着赵政淳和安如玉,自然是知情了也什么都不说。
或许,他们还求之不得,毕竟不仅她的儿子是安家的血脉,安如玉的儿子也是安的血脉,他们更喜欢安如玉,自然也更喜欢安如玉的儿子。
安飞虹的两侧脸颊都火辣辣地疼得厉害,她觑了眼龙榻上的赵政淳,他虽然说不出话来,但已经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神智也恢复了些许清明。
安飞虹立时浑身一凛,心虚莫名,她把头垂得低低的,神色甚是恭敬地认错道:“母后息怒!飞虹知错了。”
太后身为婆母自然不满意安飞虹这样的媳妇,不过安飞虹所生的赵世铎却是太后真心疼爱的,想到那个愈来愈出色的孙子,她的脸色稍霁。
“自己没本事拢住男人的心,却不知道悔改。”太后怒其不争,训斥道:“怪自己的男人,还把自己的嫡亲妹妹都牵扯进来,这天下都找不出比你更蠢的来。”
若是安飞虹平心静气地听这些话,或许她也能明白太后的话虽不中听,却也的确出于一番好意。
安飞虹是她的侄女,安如玉也是,倘若皇帝的病是因安如玉而起,这就意味着这事与安家有关。
外边一帮子大臣可都候着呢,也不知道他们听到了还是没听到,若是这么传开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安如玉与赵政淳之间的事,太后自然比安飞虹更早知道,然而她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在深宫内院,安飞虹不得圣心,若是安如玉得宠,这对于安家,对于太后来说都不是什么坏事,总比让皇帝看上别家的女儿强。
至于外人作如何想,太后并不是很在意,在她看来,只要将大权牢牢握在手上,谁又能对这些事儿说出半个不字来?
不过,安飞虹心中早就认定太后偏疼安如玉,自然不会有心思去琢磨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她只知道安如玉抢走了她的夫君还不够,还要抢走原本属于她儿子的位置,而太后居然默许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安飞虹的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下紧紧成拳,她死死咬紧了下唇,几乎要将唇瓣咬出血来,死命道:“母后教训得极是。”
安飞虹虽然极力克制,面上的神情却仍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太后一看到她的样就明白她分明是心不甘情不愿,真是朽木不可雕矣……太后摇了摇头。
太后冷哼一声,不顾仪态地威胁道:“倘若有谁再敢往我儿脸上抹黑,我必定见一次打一次,打到她长记性为止!”
显然,太后口中抹黑皇帝的人,还口口声声要见一次打一次的人,显然正是立在她面前的安飞虹本人。
安飞虹藏于袖中的拳再次握紧,尖锐的指甲深深刺破掌心。
她努力克制自己怒火,沉声道:“儿臣知错。”
“好好照顾我儿。”
“儿臣省得了。”
安飞虹恭恭敬敬地躬身,道了句是,便乖顺如提线木偶般回到赵政淳身边照顾。
太后已经懒得去思考这个蠢货心中究竟在想什么,总归她就是个蠢的,翻不出什么风浪来。